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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和她的侄兒(3)


  世事無常,我講述給各位的這位善良女地主的種種瑣事,已經成為過眼煙雲。過去籠罩著她家的那種寧靜和諧的氣氛被永遠地破不好的了!如今,她的一個侄兒住在她家裡。他是從彼得堡投奔來的一個美術家,在她家裡已經住了一年多了。這件事情是這個樣子的:

  七八年前的樣子,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家曾撫養過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這個孩子當時有十二三歲,是她的侄子,名叫安德裡沙。安德裡沙有一雙水汪汪的閃閃發亮的眼睛明澈如同夜空的星星,一張小嘴巴很是能說會道,端正的鼻子,高高大大的前額,顯得很好看。他的聲音悅耳好聽,他穿戴整齊,舉止彬彬有禮,對待客人殷勤熱情,經常懷著寄人感恩情感親吻姑媽的手。常常你剛一進門,他就會立刻給您端過來椅子。他從來不調皮淘氣,平日裡總是一副文靜的相貌,行走坐臥也都是靜靜悄悄的。他總愛坐在屋角裡看書,文靜又溫順,甚至都不靠在椅子背上。若有客人走進來,安德裡沙便自動起立,彬彬有禮地大笑著,而且還會羞紅了臉。客人告辭了,他又在原地坐下,從兜裡掏出帶小鏡子的梳子,認真地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他從小就十分喜愛畫畫。只要弄到一張紙,他立刻就向女管家要來一把剪刀,認真地把紙裁成長方形,並在四周畫上花邊兒,接著就開始畫起來。更多的時候他會畫一隻瞳孔很大的眼睛,或者畫一幢帶煙囪的房子,或者畫一個又高又直的鼻子,煙囪裡還冒出嫋嫋炊煙,或者畫一條像長板凳一樣的「側面」的狗,或是一棵落著兩隻鳥小樹,並在畫下題款:「安德列·別洛夫佐羅夫,某年某月某日,畫於小布勒基村」。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命名日將臨之際,他專心致志精描細畫地忙乎了兩三個星期。到了命名日,他捧上了一個系著粉紅色綢帶的紙卷第一個上前向敬愛的姑母表示祝賀。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歡欣地吻了小侄兒的額頭,然後解開了紙卷兒。展現在姑母面前的是一座圓形的,十分有創意的殿堂:堂前有一排廊柱,中間有一個放著一顆燃燒的心祭壇,邊上還有一頂花冠。在彎曲的封帶上,工整地寫著:「獻給我最親愛的姑母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波格達諾娃,以表真摯的敬愛。您的侄兒。」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為這種創造感到驚疑,同時又被他的孝心感動得熱淚盈眶,吻了吻他的額頭,並賞給他一個銀盧布。她對他並不十分喜愛,因為她不喜愛這個孩子奴顏婢膝的性情。隨著安德裡沙的年紀的增長,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又開始為他的前途操心。一個意外的機會解決了她的心頭的愁苦。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大約七八年前,有一天,一位同時也是勳章的獲得者的六等文官,拜訪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此人姓捏奧利安斯基,名字和父稱是彼得·米哈伊雷奇。捏奧利安斯基尊敬的先生曾在旁邊的縣城裡當過官,那時他也常來拜訪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後來他升職調任到彼得堡並進入了內閣。因為工作的原因,他經常因公出差。有一次他想起了這位老認識,就順便來她家拜訪,打算好好地休閒放鬆一下。在幽靜的鄉村生活的懷抱中洗去職場的辛苦疲倦。塔吉雅娜·鮑裡索芙娜一如既往地熱情接待了他,於是這位捏奧利安斯基尊敬的先生……但在接著講述這個故事前,親愛的讀者,還是讓我先介紹這位新登場的人物吧。

  尊敬的捏奧利安斯基先生胖乎乎的,身材中等,有一張溫柔和善的臉。他的兩條腿短短的,有著兩根粗壯的手臂,他常身著一件肥大考究的燕尾服,雪白的襯衣上系一條又寬又長的領帶,一條金鏈掛在襯衣的綢面背心上。他的食指上戴著一枚寶石戒指,頭上戴著淡黃色的假髮,言談懇切而又溫文爾雅,步伐輕鬆愉快,從不發出任何聲響。他笑容滿面如沐春風,雙目炯炯有神,眼珠子總是讓人高興地轉動著,然後他會愉快地把領帶埋在雙層的下頦裡。總而言之,他是一位開朗的正人君子。上帝賜給他一副慈悲心腸,他很愛激動,聽到難過事就熱淚盈眶,聽到喜悅之事也很容易激動。他很熱衷於藝術,可以說他的身上燃燒著一股樸實的熱情——一股真正的樸實的熱情。這可能是因為尊敬的捏奧利安斯基先生沒有太高的藝術修養——不客氣點說就是他對藝術是一竅不通。說來這也倒是一件怪事。他的這股熱情從何而來,又是有著什麼樣神秘莫測的緣由,真是讓人難以理解。照這個樣子看,他仿佛是一個實事求是的正人君子,但他事實上是一個平凡庸碌之輩。在我們俄國,諸如此類的人物多不勝說呢。

  向他們這樣十分喜愛藝術的人和藝術家,身上常常沾染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同他們交往,與他們交談,實在是一件讓人煩膩的事,因為他們給你的感覺仿佛是塗了蜂蜜的木偶人,讓人渾身上下的不舒服。比如,他們從來都不叫拉斐爾做拉斐爾,也從不稱柯勒喬做柯勒喬,卻是常常說成是「神聖的桑齊奧,舉世無雙的德·奧萊格力」,說起話來還總把「歐」全都發成「奧」的音。他們把那些粗俗可鄙、平庸無能、傲慢自誇、才思匱乏的畫家都吹捧為天才。他們口口聲聲說的都是「意大利的碧空、南國的檸檬、布倫塔河畔馨香的氣息……」或是「啊,瓦尼亞,瓦尼亞,」要麼就是「啊,薩沙,薩沙,薩沙,薩沙」之類的無聊感歎。他們時常激情滿懷地一起商量著說:「我們應該到南國一游,到南國一遊!要明白,就心靈而論,我們都是希臘人,尊貴的古希臘人!」在展覽會上,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在部分俄羅斯畫家 某些作品前的精彩表演(應該讓人明確的是,這些人物大都有著強烈的愛國心)。他們忽而倒退兩步,仰起頭來讚賞,忽而又移走到畫前認真觀看。他們的眼睛精光四射,甚至忍不住熱淚盈眶「啊,上帝啊!」觀賞到最後,他們會激動不已地顫抖著驚呼,「太有感情了,太有感情了!啊,栩栩如生,真是栩栩如生啊!妙筆傳神啊!真是妙筆傳神啊!……構思實在是太精巧了!匠心獨運啊!」可他們在自己客廳掛的畫又是一些什麼貨色呢?每天晚上到他們家品茶聊天,聽他們高談闊論的又是什麼樣的美術家呢?他們呈獻給這類美術家觀賞的透視景物又是什麼呢?右邊是一把地板刷子,擦得亮堂堂的地板卻堆放著垃圾,窗戶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被熏得黃乎乎的茶炊。主人身上穿著晨衣,頭上戴著一頂小壓發帽,兩邊的腮幫子還油光閃亮。再看看那些來訪者究竟是些什麼貨色吧!男的是一些蓄著長髮的繆斯門徒,一群狂熱不羈、輕蔑大笑鬧之徒,女的則是些面色蒼白的嬌小姐,而且還在主人家的鋼琴旁發出尖叫,表現得幼稚無知庸俗可大笑!然而在俄羅斯的上流社會裡現今正盛行這樣的風氣:一個人不能只是迷戀一種藝術,而應對所有門類的藝術都稍微知一二,當然精通所有是再好只是的。所以當你聽到這些所謂的藝術家們還對俄羅斯文學特別是戲劇很有鑒賞力時,你也就無須為怪了。戲劇《查科鮑·撒納紮爾》就是為他們創作的。然而這類所謂的文學都是千篇一律地描寫天才生不逢時或者壯志難酬的不幸遭遇。也只有這類天才與人類乃至全世界進行鬥爭的「歷險記」才能打動「藝術家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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