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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孤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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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狩獵歸來時已近傍晚,乘坐的是一輛輕便馬車,離家還有七俄裡路。我那匹訓練有素的馬在大路上神氣地奔馳,揚起滾滾煙塵,時而打打響鼻,還悄悄搖一搖耳朵。那條狗雖已疲不可支,但仍寸步不離地緊跟著馬車跑,如同被拴在車後一樣。 暴風雨即將來臨。前方一大片淺紫色的陰雲,從樹林後面緩緩升起,放眼望去,一條很長的灰色雨雲,正鋪天蓋地地迎面壓來。爆竹柳好似受到驚嚇一樣搖曳不停,發出聲聲哀怨。悶熱的天氣頓時變得濕冷濕冷的,周圍也昏暗起來。我揮韁打馬,向河谷疾奔而去,穿過一條生滿柳樹毛子的乾涸的小河道,爬上了河岸,又鑽進一片樹林。此時我面前出現了一條掩映在濃密的灌木叢中彎彎曲曲的路,暮色蒼茫,走起路來就更艱難了,無可奈何只好放慢馬車的速度。一株株百年老橡樹和椴樹的根須四展,橫豎不等地在深深的車轍裡交錯,馬車在這裡顛簸碾壓過去,使我的馬直打趔趄;路走起來很艱難。 突然狂風大作,地上的林木也狂嘯起來,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抽打著繁密的枝葉。電閃雷鳴中,傾盆大雨從天而降。我的車子緩慢而又艱難地前行,但是沒走幾步,就被迫停了下來,我的馬陷進了爛泥。而此時天已變得黑漆漆的,不好不多伸手不見五指。我用盡全力才躲進一片樹叢,彎下身子,擋住了臉,毫無辦法地等待著暴風雨過去。突然間劃過一道閃電,我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我驚訝地打量著,這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從我的馬車旁邊鑽了出來。 「你是什麼人?」這個人悶聲悶氣地問道。 「那你又是什麼人?」 「我是這兒的護林人。」 我也說了自己的姓名。 「啊,久仰久仰!您這是回府吧?」 「是呀,但是您看,碰見了大風雨……」 「可不是怎的,好大的雨呀。」那個人答道。 一道閃電的白光照亮了護林人的全身。緊接著一個霹雷轟隆一聲炸響。大雨接著傾瀉著。 「雨短時間內不會停的。」護林人又說。 「那可怎麼辦呢?」 「要不然,我帶您到我的小屋裡避避雨,您看如何?」他有點猶豫而又熱情地說。 「那就麻煩您了。」 「請您坐穩。」 於是,他走向馬頭,抓住籠頭把馬拉了出來,我們賣勁地走向前。我的馬車如同一葉孤舟在大海裡搖盪。我一面緊緊抓住車墊子,一面喚著我的狗,那匹讓人可憐的母馬賣勁地跋涉在泥濘之中,一步三滑,艱難行走。護林人在車轅前左右搖晃,如同一個鬼魂。我們就這樣一步一滑地走了好半天,最後我的嚮導最終停下了腳步。 「咱們到家了,老爺。」他平靜地說。 吱嘎一聲,籬笆做的門被打開了,幾條小狗崽子狂叫起來。我借著閃電的光芒,抬頭一看,一個籬笆大院中有一幢小房,昏暗的燈光從窗戶裡射出。護林人把馬拉到臺階旁,然後敲門。 「就來,就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接著又是光腳走路的聲音。哐一聲,門閂打開了。一個穿著一件舊短衫,腰系布條,手裡提著一盞燈的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出現在門坎上。 「快為這位老爺照路,」護林人對小女孩說,又對我說:「你的馬我給你帶到馬棚去。」 小女孩看了看我,提著燈為我照亮,走的很快進了屋子,我隨後跟著。 護林人只有一個又小又矮,屋子裡空空如也的房間,由於煙薰火燎而顯得黑乎乎的,沒有一點擺設,空空如也。一件破皮襖掛在牆上,長板凳上有一枝單筒獵槍,屋角是一堆雜亂的破布,爐旁有兩個大瓦罐,桌上點著松明,閃著昏黃的光。屋子中間有一根長竿子,一頭掛著個搖籃。小女孩熄了燈,坐到一張小板凳上,右手悠晃著搖籃,又用左手去調理著松明。 我看了看周圍,滿心的淒涼。深夜造訪農舍,太不痛快了。 搖籃中嬰兒的呼吸急促而又沉重地呼吸著。 「你一個人嗎?」我問小女孩。 「是的,就我自己。」她用低得不好不多聽不到的聲音答道道。 「你可能是護林人的女兒吧?」 「我是他的女兒。」她仍低聲答道。 門吱呀響了一聲,護林人的頭低著走進屋裡。他順手提起吊燈,走到桌邊,把吊燈又點著了。 「您可能不習慣點松明吧?」他隨著話音抖抖滿頭的卷髮。 我看了看他。我平生從未看見過如此魁偉強壯的人。他高大的個子,肩寬背闊,十分強 悍。淋得濕漉漉的麻布襯衫把全身的肌肉繃得鼓鼓的。彎曲的黑色絡腮鬍子不好不多把那堅毅而嚴肅的臉遮住了一半,兩道濃眉不好不多連在了一起,一雙褐眼睛雖不很大但卻烔烔有神,顯出一種陽剛之氣。他雙手輕鬆地叉在腰間,站在我的面前。 我先向他道了謝,然後問他的名字。 「我名叫福馬,」他應聲答道,「有個綽號叫孤狼。」 「啊,孤狼就是你啊?」 「我十分驚疑地又打量了他一番。我早就不止一次地從耶爾莫萊和其他人那兒聽到過關於護林人孤狼的傳聞了。周圍的農民怕他如同怕火一樣。據他們說,走遍天下,再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精明強幹而又富有責任感了:誰也別想拿走一把樹枝,真要是拿走了,無論何時,哪怕半夜三更,他也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也甭想反抗,他力大無比,又如同魔鬼一樣機智靈敏……任憑什麼辦法別想打動他。請他喝酒,用錢收賣,都是枉費心機,他是軟硬不吃的。甚至連一些善良人也不止一次地想幹掉他,但是都無法得逞!」 人們就是這樣評價孤狼的。 「原來你就是孤狼啊,」我重複了一次,「老弟,久聞大名,你辦事真是鐵面無私。」 「我只是是盡職盡責而已,」他陰鬱地答道,「總不能白吃主人的麵包不做事呀。」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斧頭,坐在地上,劈起松明來。 「你的妻子呢?」我問他。 「沒有。」他答道,用力劈著松明。 「死了嗎?」 「不……是的……是死了。」他說完,扭過臉去,似乎不願提起一件哀傷的事。 我很久沒有說話,他抬眼看了看我。 「私奔了。」他辛酸一笑。 小女孩低下頭,這時嬰兒突然醒來,哭了,小女孩立刻奔向搖籃。 「唉,把這個給他,」孤狼說,一邊把一個不乾淨的奶瓶遞給小女孩。「扔下他。」他指了指可憐的嬰兒。 他說完,起身走到門口,突然又轉過身。 「老爺,您可能,」他問,「吃不慣我們的麵包吧?但我家裡除了麵包……」 「我不餓。」我感激地說道,悄悄微笑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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