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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房(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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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這個了,各位,」一個滿臉粉刺的人(可能是僕從吧)用輕蔑的語調說,他高高瘦 瘦的,一頭卷髮梳得油光光的。「叫庫普裡揚·阿法納西奇給我們唱一唱那支小曲兒。喂,來吧,快唱吧,庫普裡揚·阿法納西奇!」 「好啊,好啊!」大家都附和道,「亞曆山德拉真厲害!給庫普裡揚出了個大難題,沒什麼可說的了。快唱吧,庫普裡揚!亞曆山德拉,真有你的!」 「這兒是事務所可不是唱歌的地方,」庫普裡揚堅決不唱。 「事務所關你什麼事,或許你也想當辦事員了吧!」康斯坦東粗俗地取笑他說,「准保是這麼回事兒!」 「全聽從主人安排。」這個讓人可憐的人信口答道。 「瞧吧,瞧吧,他想得多美呀,瞧吧,瞧他那副相貌!嘿!嘿!哈!」 在場的所有人都大笑起來,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的笑聲最大,東倒西歪,他可能是僕役中有權勢之人的兒子。他身穿一件帶銅紐扣的背心,系著一條淺紫色的領帶,肚皮圓鼓鼓的。 「喂,庫普裡揚,說真的,」看樣子尼庫拉·耶列梅伊奇也被逼得來了興致,便連吼帶笑問道,「當大夫可能也沒那麼自在吧?恐怕很沒趣吧?」 「那又怎麼啦,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庫普裡揚說道,「的確是這樣,您現在榮升我們事務所主任,這無可爭辯,可您也走過背字兒呀!您不是也住過莊稼人的小茅屋嗎?」話語裡有幾分嘲笑。 「在我面前,你可要當心點,不要猖狂!」胖子氣乎乎地打斷他的話,「你這個蠢貨,人家拿你尋開心,沒有聽出來嗎?人家願意搭理你,你該感謝人家才像話。」 「我是隨口胡說,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對不起,請別放在心上,千萬別往心裡去……」 「信口開河啊,那倒也沒什麼。」 門開了,一個小夥計跑進來。「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女主人吩咐你去她那兒。」 「誰在女主人那兒?」他問了小夥計一句。 「阿克西妮婭·尼基季什娜和一位從維涅奧夫來的商人。」 「我現在就去。喂,夥計們,」他用堅決的語調說,「最好和這位剛當上大夫的人一道離開這裡。那個德國佬萬一跑來碰見了,又要去告狀了。」 胖子把頭髮撫弄整齊,用那只差不多全被衣袖遮住的手捂著嘴,咳嗽了一聲,系好衣扣,然後大步流星奔向女主人那裡。很快,這一夥人和庫普裡揚也都跟他走了。 事務所裡,只剩下我和那個已認識的值班小夥子,他開始削鵝毛筆,削著削著,就趴在 那兒睡著了。幾隻蒼蠅趁機紛紛爬上他的嘴巴。一隻蚊子落在他頭上,擺著架子從容地把刺刺進他軟乎的肉裡。先前來過的那個紅頭髮、絡腮鬍子的腦袋又伸進門,張望了一小會後,便扭著他那奇醜無比的身軀走進了事務所。 「費久什卡!喂,費久什卡!就愛歇息!」火紅頭髮的腦袋喊道。 那個值班的小夥子驚醒起來了。 「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到女主人那兒去了嗎?」 「已經去了,瓦希利·尼克拉耶維奇。」 「哦!哦!」我心想,「看來他就是會計主任。」 會計主任在屋子裡一直走動。但是,他走路得姿勢十分的好笑,溜來溜去的活像一隻肥貓。他身穿著後襟特別瘦的又肥又大的黑色舊燕尾服。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前,另一隻手不住拉扯著那條馬毛做的領帶,系得又高又窄,神色緊張地轉著頭。腳蹬一雙山羊皮的靴子,走起路來很是輕盈。 「今天有一位雅古什金來的地主過來打聽過您。」值班的小夥子對他說。 「啊,他來找過我,都說啥了?」 「他說,他晚上在丘秋列夫那兒等您。還說:『我有一件事要和瓦希利·尼克拉耶維奇商量!』但他沒說究竟是什麼事。他說您明白的。」 「嗯!」會計主任應了一聲,走到窗前。 「喂,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在事務所嗎?」一個人在過道裡大聲問。話音未落,一個很是高大的人闖了進來,看樣子正在發脾氣,不是十分的英俊,很有氣魄,穿著整潔。 「他不在這嗎?」來人掃視了一下屋子問道。 「他到女主人那兒去了,」會計主任答道,「您有什麼事就和我說吧,巴維爾·安德列伊奇。您告訴我找他幹什麼?」 「我要幹什麼?您想明白我要幹什麼嗎?(會計主任有些神經質地點了點頭。)我要教訓他一頓,這個卑鄙下流的大肚子,專會搬弄嚼舌的卑鄙小人。讓他搬弄嚼舌吧,我要教訓教訓他!」來人有些氣惱的說。 巴維爾怒氣衝衝地坐在椅子上。 「您怎麼啦?巴維爾·安德列伊奇,您怎麼啦?不要生氣啦!消消火吧……您不害臊嗎?您可別忘了您說的是誰,巴維爾·安德列伊奇!」會計主任小聲嘀咕地勸說著。 「說的是誰?他升任了事務所主任又怎麼樣,關我什麼事情啊!嘿,誰能評評理呀,非 要選拔這麼一個傢伙!這不等於引狼入室嗎?」 「算了吧,算了吧,巴維爾·安德列伊奇,算啦!別提了,沒有關係的啦……這種小事兒不值一提!」勸解道。 「哼,老狐狸,搖尾巴討好去了!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等他回來。」巴維爾越說越來氣,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呵,大駕光臨了,」他望著窗外說道,「我們正恭候大駕呢!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他站了起來。) 尼庫拉·耶列梅伊奇滿面春風走進事務所,但一看到巴維爾,就有些慌亂。 「您好,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巴維爾慢騰騰地迎上前,意味深長地諷刺說,「您好。」 事務所主任沒說話。 商人在門口出現了。 「你怎麼不說話呢?」巴維爾逼迫他,「啊,不……不,」他又接著說,「這可不成,有理講理,吵吵囔囔都不可能!不,你還是自己坦白好了,尼庫拉·耶列梅伊奇,你為什麼非要把我毀了不可呢?你為什麼總是坑害我呢?哎,你說說看,你倒是說呀!」 「這兒可不是和你爭吵的地方,」事務所主任有點心虛地說,「而且也不是時候。只是說實在的,有一點讓我莫名其妙,你說我想坑害你,有何證據?況且,我又怎麼能迫害到你頭上呢?你又不在我這個事務所裡做事。」 「你別裝糊塗了!」巴維爾生氣地說,「果真那樣就更倒黴了!你何必自欺欺人裝模作樣呢?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別再裝糊塗了,我說什麼,你心裡明白!」 「不,我就是不明白。」 「不,你很明白!」 「不,我向上帝發誓,我真不明白。」 「你還敢向上帝發誓!既然這樣,那我問你,你就不怕上帝的懲罰嗎?啊,你為啥一定得把那個讓人可憐的姑娘逼上絕路不可呢?說呀,你究竟想讓她怎麼樣?」 「你究竟在說誰呀?巴維爾·安德列伊奇。」胖子故作驚訝地問。 「嘿呀!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說的是塔季雅娜!你應該懼怕上帝的懲罰——你說說看,你為啥要報復?你就不明白羞恥?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你的兒子都快有我高了。我也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我也要成家立業……我要娶她,我這樣做也在情在理呀。」 「這件事兒也怪不到我頭上呀,巴維爾·安德列伊奇,是女主人不許你結婚。這是女主人的吩咐!關我什麼事?」推卸責任的辯解裡有幾分抵賴的成分。 「關你什麼事?你跟那個老妖婆,跟那個女管家不是一丘之貉嗎?難道不是你嚼舌頭說不好的話的嗎?唉,你說呀,難道不是你編排各種各樣的瞎話來陷害這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嗎?就是因為你搞鬼,她才從一個洗衣工淪落為洗盤子的,不是全仰仗你的恩德嗎?她不是挨打就是挨駡,穿粗布短衫,不也要感謝你的仁慈和憐憫嗎?捫心自問,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真無恥,真無恥,你這個老不死的鬼東西!你會因造孽而中風死掉……看你究竟怎樣向上帝懺悔。」憤怒的話語裡有著秋風掃落葉的詛咒。 「你就罵吧,巴維爾·安德列伊奇,您就罵吧……讓您罵個夠!」威脅地說。 巴維爾更加怒不可遏。「什麼?你想嚇唬我?」他火冒三丈地說道,「你以為我真怕你呀?哼!夥計,你找錯人了!我有什麼可怕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到哪兒都可以自食其力,到處都有飯吃。你呢?你就不行了!你只能在這兒混幾頓飯,無是生非,貪小便宜……」說著說著越來越激動了。 「看,他越說越猖狂啦,」辦事處主任打斷他的話,實在忍不下去了,「一個跑江湖的,是個實實在在的江湖騙子,屁也不懂,還硬充什麼醫生!你們都來聽聽——呸!倒像個大人物似的!」憤怒的譏嘲。 「哼,江湖醫生,如果沒我這個江湖醫生的話,你這位大老爺早就完了,早就爛在墳裡了……我真後悔幹嘛治好你的病呢?」他氣恨恨地補充。 「你治好了我的病?……得了吧,你是想毒死我,你給我吃蘆薈。」事務所主任強詞奪理地說道。 「但是除了蘆薈,別的藥對你都不管用啊,那又怎麼辦呢?」來人的話語裡有些堅定的無可奈何。 「衛生局嚴禁使用蘆薈!」辦事處主任緊咬不放,「我要控告你!你真想害死我——一點兒沒錯!但是上帝阻止了你的陰謀!」 「算了吧你們,都別吵了,二位……」會計主任開口勸解。 「你別管!」事務所主任大喊,「聽明白了嗎?他就是想毒死我!」 「我幹嘛要毒死你?……聽我說,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巴維爾氣鼓鼓地說,「我最後一次請求你……你實在把她逼得走投無路了——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你可別逼我們了,聽見沒有?我可以告訴你,要不,我們倆中間總有一個要遭報應,我向上帝發誓,你可聽明白啦!」 胖子暴跳如雷。「我才不怕你呢!」他吼了起來,「你給我老實聽著,你這乳臭未乾的毛小 子!我收服了你老爹,把他搞得一敗塗地!他就是你的樣板,你給我放聰明些!」兇狠的話語。 「別跟我提我父親,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別提他。」 「滾開!我才不聽你這一套!」 「別再提這件事!我提醒你。」 「我提醒你吧,你別太囂張了!……你以為女主人真的缺你不可呀,如果要從咱們倆裡面挑一個,保證沒有你的份,誰都不准胡鬧!老弟!(巴維爾氣得全身發抖。)至於塔季雅娜這個姑娘嘛,她活該!不信你就等著瞧吧,她受罪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巴維爾抬起雙手撲向前去,事務所主任重重地栽倒在地板上。 「把他抓起來,銬上……」尼庫拉·耶列梅伊奇哼哼呀呀地叫起來…… 當天我就回家了。 一星期之後,我聽說女主人辭掉了塔季雅娜而把洛斯尼雅科娃把巴維爾和尼庫拉兩人都留下來侍奉她,很顯然,這是卸磨殺驢呀! 1847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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