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獵人筆記 | 上頁 下頁
白氏草場(4)


  「這裡時常有狼出沒,而且很多呢,」巴甫魯沙回答,「不過只有在冬天,狼才找人的麻煩。」

  巴甫魯沙又坐到了篝火前。坐下時還把一隻手放到一條狗毛絨絨的腦袋上。這只受寵若驚的動物以一種感激和得意的神情望著巴甫魯沙,很久不肯轉過頭去。凡尼亞又鑽到席子下邊去了。

  「伊莉莎,你講的故事真讓人害怕。」費嘉說。他家是個家境殷實的農戶,因此總是帶頭說話(但他的話並不多,好像怕言多語失有損身份)。「真是奇怪,這兩條狗又在叫了。是啊,我聽說,你們那兒不怎麼好。」

  「你是在說瓦爾納威茨嗎?誰說不是!可不好了!聽說,有人不止一次在那兒看到從前的老爺——已死的老爺,看見他穿著長外套,總是長籲短歎,一個勁兒在地上找東西。一天特羅費梅奇老爺爺遇見他,就問:『伊凡·伊凡內奇老爺,您在地上找啥呀?』」

  「老爺爺問他嗎?」費嘉十分驚奇地接話問道。

  「是的,是在問他。」

  「啊,特羅費梅奇真有膽量……哎,那個老爺怎麼說?」

  「他說:『我在找斷鎖草……斷鎖草」,聲音很低的,「伊凡·伊凡內奇老爺,你要斷鎖草幹嘛?」他說:「在墳墓裡憋得慌,特羅費梅奇,我想出來,太想出來了……』」

  「真有這種事嗎?」費嘉說,「這麼說來,他不想死哇。」

  「太奇怪了!」柯斯嘉說,「我還以為只有在祭奠亡靈的星期六才能看得到死人呢。」 「死人不管何時都看得到,」伊莉莎十分相信地接著說。在我看來,這個孩子比別人更明白鄉下的一切迷信傳說。「但是在祭奠亡靈的星期六,你能看到這一年一定會死的那個活人。只要在那天晚上坐在教堂門口的臺階上,專心致志地向著大路上望就能看得到。有誰走過你面前的大路,就註定這一年一定會死。去年我們那裡的烏麗雅娜老奶奶就到禮拜堂的臺階上看過。」

  「啊,那她看到誰了嗎?」柯斯嘉充滿好奇地問道。

  「可不是嗎。起初她坐了好久,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什麼。只聽到好像有一條老狗在什麼地方嚎叫,叫個不停。猛然間她看到一個隻穿襯衣的小男孩順著大路走過來。她認真一看,那是菲多謝耶夫家的依凡施卡走來的。」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個孩子嗎?」費嘉插嘴問道。

  「就是他。他連頭也不抬一下地走著——烏麗雅娜認出來是他——後來她再一看,一個老太婆走了過來。她又認真看看,哎呀,天哪!——是她自己在走,是她烏麗雅娜她自己。」

  「真的是她自己呀?」費嘉好奇問道。

  「真的,真的就是她自己。」

  「那是咋回事呢,她不是還沒死嗎?」

  「這不是還不到一年嘛。你看看她病成那個樣子,都快死掉了。」

  孩子們又都不說話了。巴甫魯沙把幾根幹樹枝丟進火裡。頓時騰起一團火焰,樹枝馬上變黑變紅,劈啪作響,火上濃煙升騰。小樹枝逐漸地彎曲了,燒著的一頭翹了起來。火舌猛烈地顫抖著、飛舞著,火光射向四周圍,尤其是猛躥向上。猛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隻白鴿,一直飛進圈裡,全身都映照著明亮的火光,它驚恐地在上方來回飛了幾圈,就扇動翅膀飛走了。像是在嘗試了很多遍後,失望地逃跑似的。沒有了鴿子,周圍又陷入了安靜中,或許平時的日子,這種安靜是讓人高興的,但在一系列談話之後的寧靜,卻不能讓人快樂起來。沒有生命的寧靜,毫無生氣的一切都製造出一種特殊神秘的氣氛,或許這是我們內心在作弊,或許本來就如此,總之,在這樣特殊的時刻,真是壞透了。

  「鴿子一定是迷失了方向啦。」巴甫魯沙說道,「現在只能亂飛,飛呀,飛呀,飛到哪算哪,就在那等到早晨唄。」

  「喂,巴甫魯沙,」柯斯嘉問道,「這是不是一個虔誠的靈魂飛向天堂,難道不是嗎?」

  巴甫魯沙沒有馬上作答,只是又往火裡丟了一把枯枝敗葉。

  「也許是。」巴甫魯沙最終開口說道。「巴甫魯沙,我問你,」費嘉說,「在你們夏拉莫沃 也看到過『天兆』嗎?」

  「就是說太陽猛然沒有了,對吧?當然看見過。」

  「你們可能都嚇壞了吧?」

  「不僅僅我們害怕。我們老爺,雖然很早以前就告訴過我們,你們要看到天兆了,別害怕,可是等到天昏地暗的時候,他自己也嚇得要死。在傭人的屋子裡,女廚子一看到天黑了,你猜怎麼樣?她立刻掄起燒火棍把爐灶上的鍋碗瓢盆全打碎了。還嚷嚷著:『世界末日來啦,現在誰還顧得上吃飯呀!』這麼一折騰,湯全都流掉了。小哥,我們村裡還有這樣的傳說,如果白狼到處跑,人都得被吃到肚子裡去,猛禽要飛來,那個托蒂什科就要到了。」

  「這個托蒂什科是什麼人?」柯斯嘉問道。

  「連這你都不知道啊?」伊莉莎搶著說,「喂,兄弟,你咋搞的,托蒂什科都不知道?你們村的人都是傻瓜,全都是傻瓜!托蒂什科可是夠神通廣大的了,他就要來了。他特別有能耐,他如果來了,誰也抓不住他,對他毫無辦法。比如說吧,莊稼漢都想抓住他,拿著棍棒去追他,把他團團圍住,但他會障眼法——他一使障眼法,包圍他的人就會自相廝打。再比如說,如果把他關進牢房裡,他就要求給他一瓢水喝,等到把水瓢給他端來,他就一頭紮進水瓢,一下就無影無蹤了;如果給他戴上鐐銬,只要他雙手一使勁兒,鐐銬就掉到地上了。哎,就是這個托蒂什科要來了,他在城鄉到處遊蕩。這個托蒂什科可是有鬼神莫測的神通,專事引誘基督徒……唉,誰都奈何不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可是有能耐,厲害得很……」

  「唉,是啊,」巴甫魯沙從容地接著說,「托蒂什科就是這麼個人。我們那裡的人都在等他來呢。老一輩的人早就說過啦,天兆一出現,托蒂什科就要來了。後來天兆真的出現了,全村的人都跑到街道上,野地裡,等著看要發生什麼事。你們都知道,我們那兒地方開闊,坦蕩如砥,一望無垠。大家都幹瞪著兩眼,看呀看呀,忽然就從鎮上走來一個人,已經在下坡,模樣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腦袋大得讓人害怕……所有人都驚叫起來:『唉呀,托蒂什科來了!唉呀,托蒂什科來了!」大家都不要命的地四散奔逃!我們村長嚇得鑽進溝裡。村長老婆的身子卡在了大門底下,死命地嚎著,把自己的看家狗嚇得連蹦帶跳地狂叫,掙開狗鏈,跳過籬笆,不要命地向樹林裡跑。還有庫茲卡的老爹道羅費奇,也嚇得鑽進了燕麥地裡,蹲下來,急中生智地學鵪鶉叫。他說:「殺人魔可能會可憐鳥兒。』所有的人都被嚇得不要命啦!沒想到來人原來是我們的木工師傅瓦維拉,他買了個大桶,頂在了腦袋上。」

  孩子們聽完都笑得東倒西歪,接著又都默不作聲了,這種情況對在曠野裡聊天的人是常有的事。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夜色深沉,薄暮時潮濕的涼氣被午夜乾爽暖和的氣息所替代了, 暖和的夜氣還要持續很長時間,它像軟布幔一樣籠罩著沉睡的田野。還要等上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傳來早晨的第一陣沙沙聲、簌簌聲和颯颯聲,才能看見淩晨時分初降的露珠。天空中沒有月光,這些日子,月亮要到很晚才會露出皎潔的面容,無數金色的星星好像是一雙雙頑皮孩子那晶瑩的眼睛,競相眨動著、閃爍著。的確是這樣,你仰望著星空,好像隱約覺得地球在飛快運行。忽然河面上先後兩次傳來奇怪、刺耳而又哀傷的叫聲,片刻之後,那種叫聲在遠處迴響著……

  柯斯嘉打了個寒戰,說:「這是什麼聲音?」

  「是蒼鷺的叫聲。」巴甫魯沙鎮定地答道。

  「是蒼鷺,」柯斯嘉跟著重複著,「巴甫魯沙,我昨晚聽到的是什麼聲音呢,」他停了一小會,又問道,「你可能也知道……」

  「你到底聽到了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