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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泉(2)


  我過去和他們打過招呼,然後同他們並排坐下。我這時發現,斯焦普什卡的同伴原來我也認識,名叫哈米伊洛·薩維裡耶夫,是彼得·伊利契伯爵家中已贖了身的家奴,綽號「霧」。他住在泊爾霍夫一個患肺病的小市民家裡,那也是我經常投宿的一家旅店。經過奧加爾大道的人們(裹在花條羽毛被子裡的商人是看不到這一切的)至今還能看到,在離特羅伊茨基大村子不遠處的路邊,有一座廢棄的木質二層樓房,屋頂已經坍塌,孤零零地矗立著,窗子也被釘死了。在陽光燦爛的中午時分,這座廢棄的樓房顯得更加淒涼了。彼得·伊利契伯爵當年曾住在這裡,他是一位好客的大富翁。有時候,全省的富豪和知名紳士都會到他家裡做客,他們在家庭樂隊那激情的樂聲中放聲歌唱,在花炮和焰火的劈啪聲中縱情狂歡。如今,路經這座荒廢的貴族邸宅的老婦,會為已逝的韶光嗟歎不已,恐怕每個人看到這都會感慨和歎息。這位伯爵日復一日地大開筵席,年復一年地在諂媚的賓客中間周旋。然而再多的家產也不夠他揮霍。最後傾家蕩產,無奈到彼得堡去謀求一官半職,但卻一無所獲,窮困潦倒地死在一家旅店裡,結局竟是如此的可悲。

  「霧」正是在他家當過管家,不過在伯爵生前就成為了自由之身。他現在已經七十多歲 了,相貌堂堂,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霧」總是笑眯眯的,很和善,如今,只有在葉卡捷琳娜時代生活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笑容。他說話時總是很從容自信,緩慢地開閉著嘴唇,親切地眯縫起眼睛,說話帶點兒鼻音。他就連擤鼻子,嗅鼻煙也都像完成一件重要事情。

  「喂,咋樣,哈米伊洛·薩維裡耶夫,今天收穫不小了吧?」我問他。

  「請您瞧瞧魚簍子吧,已經釣到了兩條鱸魚,還有五六條大頭鯤,……斯焦普什卡,快拿來瞧瞧。」

  斯焦普什卡把魚簍子遞給了我。

  「斯焦普什卡,近來日子過得怎樣,有什麼困難嗎?」我又問道。

  「沒……沒……沒……沒什麼困難,老爺,湊合吧。」斯焦普什卡結結巴巴。

  「米特羅方的身體好嗎?」

  「好,可……可不是,老爺。」

  這個可憐的人回答完,便扭過了頭,不再吭聲了。

  「魚不咋喜歡咬鉤啊,」「霧」說起話來,「天太熱,估計魚都躲到涼快地方去了。斯焦普什卡,給我把魚餌上上吧,(斯焦普什卡捏出一條蚯蚓,在手掌上啪啪地拍了兩下,上到魚鉤上,還吐了兩口唾沫,然後就遞給了『霧』。)謝謝,斯焦普什卡……哦,老爺,」他又問我道,「您是出來打獵的吧?」

  「是的。」

  「噢,請問您的獵犬是英國種,還是芬蘭種?」

  這個老頭兒總喜歡顯示自己的聰明,好像是說:「嘿,我們也見過世面的!」

  「它是什麼種我也不明白,但是它確實非常不錯。」

  「啊……您還有別的獵犬嗎?」

  「我有兩群獵犬呢。」

  「霧」笑了笑,又搖了搖頭說:

  「確實如此,有的人愛狗勝過愛自己,但有的人就是白送都不會要的。依照我這麼點見識,養狗的人,可以說,主要是為了講排場,顯擺闊氣……幹什麼都要講究個氣派,就連看狗的人也一樣。已故的伯爵——願他的靈魂上天堂!——其實根本就不懂得打獵,但他為了趕時髦也養狗,每年也都去打獵。身穿金色絲條鑲邊紅外套的看狗人在院子裡整齊地象軍隊一樣集合,吹起號角,準備出獵。伯爵大人神氣得像個將軍一樣出門,僕人馬上把他那匹良種馬牽過來。伯爵大人上馬後,狩獵主管把他的腳放進馬鐙,然後摘下帽子,把韁繩放進去, 雙手捧著呈給他。伯爵大人的鞭子一響,看狗人就齊聲吆喝著浩浩蕩蕩地走出院子,那個排場簡直就像是皇帝出巡。馬夫騎著馬用綢帶牽著老爺最寵愛的兩條獵犬緊跟在伯爵大人身後。馬夫紅光滿面地高騎在戈薩克馬鞍上,一雙大眼睛骨碌碌亂轉——當然啦,這種場合還會有眾多來賓或貴客來捧場湊熱鬧。很是氣派……哎呀,脫鉤了,真是奇怪!」他忽然一抬釣竿,說道。

  「聽說伯爵一生一世都很瀟灑氣派,有這回事嗎?」我問他。

  老頭兒沖魚餌上吐了兩口唾沫,把魚鉤拋出去。

  「那是當然的了,他是一位富貴達人嘛。常常會有從彼得堡來的人,可以說,都是地位顯赫的大人物來拜訪他的,他們都佩藍色綬帶吃飯。再說了,伯爵也很會招呼客人。還常常把交待我說:『明天一定要叫人送來幾條活鱘魚,明白了嗎?」「明白,大人。』伯爵家裡那些個繡花外套,假髮、手杖、頭等香水,還有鼻煙壺、巨型油畫,全是專門從巴黎定購來的。伯爵一舉辦宴會——那可了不得!漫天焰火飛舞,家裡客人來的很多!有時甚至還要鳴炮。光那支一個德國人指揮的家庭樂隊就有四十多人。當然,什麼事情都要經過老爺的吩咐和同意。通常都是通宵跳舞,跳的都是拉科塞斯和馬特拉杜爾……好……好……好……上鉤了!好傢伙!(老頭兒從水里拉上一條小鱸魚。)斯焦普什卡,拿過去。老爺說到底終究還是老爺,是得要有老爺的派頭的。」老頭兒把釣鉤重新拋進水以後,又接著說,「他的心地也很善良。偶爾生氣會打打你,可是很快就會忘掉的。只有一件不好,養姘頭。唉,這些姘頭,全不是些好東西!就是這些臭婊子弄得他傾家蕩產。要知道,這些姘頭都是挑自下人。按理說,她們心滿意足的,但是你就是把全歐洲的寶物都給了她們,她們也還不會知足!可也是,幹嘛不隨心所欲地揮霍享福呢?——這本來是老爺的家事,我們不該多說的,但是破產總是不對的嘛,尤其是有一個名字叫阿庫琳娜的姘頭……現在也死了——願她上天堂!她本是西陀夫甲長的閨女,一個普通人家的丫頭,但是卻成了一個凶得很的潑婦!鬧起來竟敢打伯爵的耳光。可是伯爵完全迷上了這個狐狸精。我的侄子不小心灑了一點可可在她的新衣服上,就被她送去當了兵……唉,送去當兵的可不止他一個。唉,總的來說,那真是個好時候!」老頭兒長歎了一口氣,又最後補充了一句,就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依我看,你家老爺一定很嚴厲吧?」我打破片刻的沉默又問道。

  「那個時候就是這麼辦的啊,老爺。」老頭兒搖頭反駁道。

  「現在可不興這麼辦了。」我注視著他說。

  他瞟了我一眼。「如今當然好些了。」他含糊地說了這麼一句,把釣鉤遠遠地拋出。 我們坐在樹蔭下,天很悶熱,沒有一絲的風,火辣辣的面孔渴盼著迎面清風,但卻沒有一絲兒。藍天黯淡下去了,太陽毒火四射。在我們正對面的岸上,有一片金黃的燕麥田,有些地方只是長滿了野草。在低窪些的地方,有一匹農家的馬站在齊膝深的河裡,慵懶地搖動著濕漉漉的尾巴。時不時地會有一條大魚從低矮的灌木叢下浮上來。蟈蟈在發黃的草叢裡歌唱,鵪鶉慵懶而又無奈的叫聲,鷂鷹平穩地滑過田野上空,在一個地方稍事停留又很快展翅翱翔去了。

  我們一動也不想動難受極了,呆呆地坐在那裡。忽然一陣腳步聲從我們身後的河谷裡傳來,有人正朝著草莓泉走來。回頭一看,是個農夫,大約五十歲,灰塵滿面又汗流浹背,身穿一件衫衣,足蹬樹皮鞋,背著一個背簍肩搭一件上衣。他快步走到泉水旁邊,喝飽了水,然後才站起身。

  「啊,是弗拉斯吧?」「霧」看了他一眼,喊道。「你好哇,老夥計,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

  「你好啊,哈米伊洛·薩維裡耶夫,」那個農夫邊說邊向我們走來,「從大老遠的地方來。」

  「你去哪兒了?」「霧」問。

  「去了莫斯科拜見老爺了。」

  「去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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