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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草莓泉


  八月初的天氣通常是酷熱難耐的。在這種天氣的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三點之間,即使是最瘋狂的打獵迷也不會選擇外出打獵,這個時候最忠誠的狗也只是緊緊跟在主人的後面,它們熱得吐長著舌頭哈巴哈巴地直喘氣,眼睛緊眯。不管主人怎麼斥駡,它也只是可憐而又委屈地搖著尾巴,決不肯跑到主人前面或是獨自去尋覓。

  有一天,我就是在這樣烈日當空的天氣裡出去打獵的。一路上又熱又累,真想找個陰涼之處躺下去休息哪怕是片刻的功夫,但是我還是竭力支撐著、忍受著。我那條不知疲倦的狗不停地在灌木叢中來回跑動尋覓著,雖然它明白自己只是徒勞。悶熱讓我知道:不能再這樣毫無意義地撐下去了,要設法保存體力。我掙扎著來到讀者們已經熟悉的伊斯塔河邊,走下陡峭的斜坡,然後踏著濕漉漉的黃沙,走向這一帶小有名氣的「草莓泉」。清泉是從岸邊的一條裂縫裡湧出來的,日久天長裂縫逐漸成了一條窄小深邃的峽谷。在離此處二十幾步遠的地方,泉水源源不斷地流進河裡,清澈的水流發出歡快的潺潺之聲。峽谷兩邊的斜坡佈滿了茂密的橡樹林,泉水周圍綠草如茵,草莓長得不高,有如平展的天鵝絨。這裡幾乎從來都照不到陽光。我快步走到泉水旁,草地上放著一個樺樹皮製成的水瓢,這是過路的農夫為了方便大家飲水而留下的。

  我痛飲一番後,便找了個陰涼地躺下來休息,同時環顧了一下四周。在泉水與河水交匯之處形成了一個水灣,水面上總是波光粼粼的。水灣旁邊,有兩個老頭兒背對著我坐著。其中一人身材壯實,穿著一件墨綠色的上衣,戴著一頂絨線便帽,蹲在那兒釣魚。另一個則身材瘦小,穿著一件打補丁的皺外衣,膝上放著裝魚餌的小罐,不時撫摸下滿頭白髮,好像是擔心曬得太過頭了。我又認真得看了一下,認出來他來了,原來是舒米欣諾村的斯焦普什卡。請允許我向諸位介紹一下此人吧。

  舒米欣諾村是個很大的村子,距我的村子數俄裡遠,那裡有一座為聖科齊馬和聖達米安建造的石頭教堂。教堂的對面曾經有一座盛極一時的地主豪宅,周圍分佈著各種建築物:房屋、棚舍、雜用間、馬廄、作坊、地窖、車棚、澡堂、臨時廚房、客房、溫室、民眾遊藝場和其他一些用途各異的房舍。起初一是個大財主住在這裡,日子過得安樂舒適,可是忽然有天淩晨,一場大火吞噬了一切。大財主一家被迫遷往別處去了,這座豪宅也就廢棄了。這一 大片廢墟被耕作成菜園,有些地方至今還能看見殘缺不全的地基。人們用沒有燒掉的圓木馬馬虎虎地搭建起一間小屋,用十年前為了建造哥特式涼亭而置辦的船板蓋了屋頂,撥給園丁米特羅方和他老婆阿克西妮婭和七個子女居住,指派米特羅方在這裡種植蔬菜,以供給遠在一百五十俄裡外的主人一家享用。另外還把一頭提羅爾種的奶牛分派給阿克西妮婭飼養,這頭奶牛是專程從莫斯科買來的,價格很貴,可惜的是它失掉了產奶能力,買來之後它就從來沒有產過奶。同時阿克西妮婭還照看著一隻深褐色的鳳頭公雞——這是惟一的一隻「老爺家的」家禽。一群孩子因為太小,沒有分派到什麼活幹,因而這群小傢伙個個都變成了小懶蟲。

  我曾在這個園丁家裡住過兩次,途經此地時經常向他買些黃瓜,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些黃瓜在夏季就已長得很大,皮又黃又厚,可是卻淡而無味。就是在他家裡,我第一次看到斯焦普什卡。除了米特羅方一家之外,這裡還有寄住著獨眼寡婦屋裡的老格拉姆,他是一個年高耳背的教會長老。此外再沒一個僕人留在舒米欣諾村了。因為我要介紹給讀者諸君的這個斯焦普什卡,不能把他看作一個正常人,特別是不能把他當作僕人。

  人生在世,每人都得有一定的社會關係和人際交往。當僕人也好,即便不領工錢,至少也得有份所謂的「口糧」。然而斯焦普什卡卻從未得到過補助,他無親無故,仿佛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無人知道他的存在。這個人來歷不明,沒有人瞭解他或提到他,人口普查恐怕也查不到他頭上。有一種謠傳,說他當過某某人的僕從。然而,他究竟是什麼人,打從什麼地方來的,是什麼人的兒子,怎麼會住在舒米欣諾村,從哪兒搞來的那件皺巴巴的外衣,而且是一年到頭靠這一件過活,他居住在什麼地方,靠什麼度日——對於這麼多問題,任何人都無從知曉,而且,說實在的,也無人對此感興趣。特羅費梅奇老爺對所有僕從的家譜都了如指掌,還能一直上溯到第四代,也只有一次談到斯焦普什卡:記得已故老爺阿列克謝·羅馬納契旅長出征回來時用輜重車帶回一個土耳其女人,她是斯焦普什卡的親戚。

  在逢年過節時,按照古老的俄羅斯風俗,要用蕎麥餡餅和綠酒款待所有人家——即使是在這種時候,斯焦普什卡也從來不上餐桌,不走近酒桶,不鞠躬行禮表示祝賀或謝意,也不去吻老爺的手,更不會為了祝賀老爺的健康而將管家用胖胖的手斟滿的酒在老爺面前一飲而盡。因此,只有哪個好心人從他身邊經過才會賞給他一塊吃剩的餡餅。復活節時,他也不來參加接吻禮,但是也從不卷起滿是油垢的袖子,也不把他的紅雞蛋從自己身後的衣兜裡拿出,也不喘著粗氣、眨著眼睛,把紅雞蛋獻給少爺或太太。夏天,他就住在雞窩後面的儲藏室中;冬天,就住在澡堂更衣室裡,天氣太冷的時候,他就在幹草棚裡過夜。人們對他已經視若不見了,有時還隨意地踢他一腳,但是卻沒有誰同他過搭話更別提聊天。那麼他自己呢?好像 平生就從未開過口。

  那場火災之後,這個無人關照而又一無是處的人,就在看園子的米特羅方家裡住下了,或者像奧加爾人所說的,在這個園丁家裡「賴著」不走了。園丁米特羅方從不和他說話,也沒有說過:「你住我家裡吧」,但是也沒有趕過他走。斯焦普什卡其實不住在園丁的房子裡,而是在菜園子裡混日子。他做什麼事情都是一聲不吭。打噴嚏或咳嗽時,都是小心翼翼的趕緊捂住嘴。他忙碌得就像螞蟻一樣,但是默不作聲。他忙忙碌碌地生存著,就是為了討一口飯吃,把肚子填飽。確實,他若不是一天到晚為填飽肚子而操勞,為了能活命,我的斯焦普什卡早就死掉了。每天早晨一睜眼,就不知道早上能吃些什麼,他活得是多麼艱難和痛苦啊!有的時候,你看斯焦普什卡在牆根下蹲著大口大口的啃蘿蔔,或者捧著髒不溜秋的捲心菜在吃。有時又提著一桶水不知去哪裡。有時又在一隻鍋子下生起火,從懷裡摸索出幾塊黑東西放到鍋裡去。有時又在自己的小窩棚裡對著幾塊木頭敲來敲去的,然後又用釘子把它們都釘在一起,做成一個麵包架子。他幹這些的時候,都是背著人幹的,惟恐有人看到,偶爾誰要是看了他一眼,他就馬上躲起來。有時,他又出門兩三天,當然,照例不會有人注意他的留去。什麼時候他又猛然出現了,在牆根下偷偷架鍋生火。他那張臉很小,眼睛泛黃無神,頭髮不長不短地垂落到肩膀上。我在伊斯塔河岸上遇到的,正是這個斯焦普什卡還有另外一個老頭兒。尖尖的鼻子,耳朵很大,就如蝙蝠的耳朵一樣,鬍子看樣子應該已有半個月沒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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