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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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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拉夫烈茨基動身去卡利京家。路上他遇到了潘申,潘申把帽子拉到了眉毛上,策馬從他身旁疾馳而過。卡利京家沒有接待拉夫烈茨基——從他認識他們一家人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在睡覺」,一個僕人這樣回稟他說;「她老人家」頭痛。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和莉紮微塔·米哈依洛芙娜不在家。拉夫烈茨基在花園附近走了一會兒,懷著模模糊糊的希望,心想也許會遇到莉莎,可是什麼人也沒看到。過了兩個鐘頭他又回去,得到的還是那同一個回答,而且那個僕人還斜著眼睛瞅了瞅他。拉夫烈茨基覺得,在同一天裡第三次去探望人家是不成體統的,——於是他決定回瓦西利耶夫村去一趟,在那裡他本來就有些事情。路上他擬定了種種不同的計劃,一個比一個更為美好;然而在他姑母的小村子裡,卻突然有一種憂鬱的情緒湧上他的心頭;他開始和安東交談;好像故意跟他過不去似的,老頭兒心裡全都是些讓人不愉快的想法。他對拉夫烈茨基說,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臨死前自己咬傷了自己的一隻手,——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又歎著氣說:「老爺,每個人都註定要自己吃掉自己」。拉夫烈茨基回轉城裡去的時候,天已經晚了。昨天的音樂聲仍然使他陶醉,莉莎溫柔的形象又十分清晰地浮現在他的心中;一想到她愛他,他的心就滿懷柔情,——驅車來到城裡自己那座小房子前的時候,他心情平靜,而且感到幸福。

  他一走進前廳,頭一件讓他大吃一驚的,就是聞到一股他非常討厭的廣藿香香水味;就在這兒,還放著幾個高大的箱子和小旅行箱。急忙跑出來迎接他的僕人的臉,他覺得好像很奇怪。他對自己的這些印象並沒有細細分析一下,就走進了客廳……一個身穿鑲縐邊黑綢連衫裙的夫人從沙發上站起來迎接他,同時拿一塊細麻紗手帕捂到蒼白的臉上,她朝前走了幾步,低下頭髮精心梳理過、而且有一股香水味的頭,——跪倒在他的腳前……這時他才認出她來:這個夫人就是他的妻子。

  他一下子感到喘不過氣來……他靠到了牆上。

  「泰奧多爾①,請別趕我走!」她用法語說,她的聲音猶如利刃刺痛了他的心。

  他茫然地看著她,然而立刻于無意中發覺,她白了些,也胖了些。

  「泰奧多爾!」她接著說,偶爾抬起眼來,小心翼翼地搓著手指,她的手指非常美,光滑的指甲染成了粉紅色,「泰奧多爾,在您面前我有罪,罪過是嚴重的,——我還要說得更重些,我是個罪人;不過請您聽我說完;悔過之心在折磨著我,我自作自受,苦惱不堪,對我的處境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有多少次我想來找您,可是我害怕您的憤怒;我下定決心與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puis,j』aiétésimalade②,我病得這麼厲害,」她又加上一句,並且用手摸了摸前額和面頰,「我利用已經廣為流傳的關於我死去的流言,我拋棄了一切;我毫不停留,晝夜兼程急忙趕到這裡;好長時間我猶豫不決,不知是不是可以來到您的面前,來見我的審判官——paralMtredevantvous,monjuge;③可是我想起您永遠不變的善心,終於下定決心到您這兒來了:我在莫斯科打聽到了您的地址。請您相信,」她接下去說,說著輕輕地從地上站起來,坐到一把扶手椅的邊上,「我常常想到死,我多想獲得足夠的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唉,現在對我來說,活著是無法忍受的負擔!——可是一想到我的女兒,想到我的阿多奇卡,就讓我下不了死的決心;她就在這兒,就睡在隔壁屋裡,可憐的孩子!她累了——您去看看她吧!至少她在您面前是無罪的,我是這麼不幸,這麼不幸!」拉夫烈茨卡婭夫人高聲歎息,痛哭流涕,聲淚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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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費奧多爾」。用法語說,是「泰奧多爾」。
  ②法語,意思是:「而且,我已經病成這個樣子」。
  ③法語,意思是:「出現在您,我的審判官前」。

  拉夫烈茨基終於醒悟過來;他離開牆壁,轉身往門口走去。

  「您要走嗎?」他妻子絕望地說,「噢,這太殘酷了!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就連一句責備的話也不說……這樣的蔑視會使我痛不欲生,這真可怕!」

  拉夫烈茨基站住了。

  「您想聽我說什麼呢?」他聲音喑啞地說。

  「沒什麼,沒什麼,」她敏捷地接住話茬說,「我知道,我沒有權利提出任何要求;我不是瘋子,請您相信;我並不指望,我不敢指望會得到您的寬恕;我只不過斗膽請求您,請您吩咐我,讓我怎麼辦,讓我住在哪裡?我會像奴婢一樣執行您的命令,不管那是什麼樣的命令。」

  「我沒有什麼可以吩咐您的,」拉夫烈茨基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您知道,——我們之間一切都結束了……而且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如此。您高興住在哪裡,就可以住在哪裡;如果您覺得給您的贍養費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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