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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27

  這時天色已晚,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表示,想要回家去了。好容易才讓小姑娘們離開池塘邊,一切準備停當。拉夫烈茨基宣稱,他要把客人們送到半路上,並吩咐給自己備馬。請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上車的時候,他發現列姆不在,於是開始尋找他:但是哪兒都找不到這位老人。釣魚一結束,他立刻就不見了。安東以就他這個年紀來說非凡的力氣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莊嚴地喊了一聲:「走吧,馬車夫!」轎式四輪馬車出發了。後面座位上坐著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和莉莎;前面座位上坐著兩個小姑娘和一個使女。晚上暖和而又寂靜,兩邊的車窗都放了下來。拉夫烈茨基在莉莎那一邊靠近馬車策馬快步走著,一隻手搭在車門上——他把韁繩扔到了從容不迫小跑著的馬的脖子上——偶爾和那位年輕姑娘交談兩句。晚霞已經消失;夜幕降臨,空氣卻甚至變得更暖和了。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很快打起盹兒來;兩個小姑娘和使女也睡著了。轎式馬車又快又穩地行駛著;莉莎朝前俯著身子;剛剛升起的月亮照著她的臉,送來一股芳香的夜間的微風吹拂著她的眼睛和雙頰。她覺得很愉快。她的一隻手撐在車門上,緊挨著拉夫烈茨基的那只手。他也覺得很愉快:他在寧靜、溫暖的夜晚策馬奔馳,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善良、年輕的面容,聽著她那年輕人的、即使在低聲絮語時也清脆悅耳的聲音,而她說的又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美好事物;他沒注意,怎麼不知不覺就走完了一半路程。他不想叫醒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輕輕握了握莉莎的手,說:「現在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她點了點頭,他勒住了馬。轎式馬車繼續向前駛去,輕輕搖晃著,時隱時現;拉夫烈茨基騎著馬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去。夏夜的魅力使他陶醉;周圍的一切似乎那麼出乎意外地奇怪,同時又那麼迷人,似乎在那麼久以前就早已熟悉了;近處和遠處——可以看到遠方,不過眼睛看到的地方,有很多東西看不清楚,——一切都處於寧靜狀態;就在這寧靜之中,青春煥發的年輕人的生命力正在顯示出來。拉夫烈茨基的馬精神飽滿地走著,有節奏地左右擺動;一個很大的黑影在它旁邊與它同步而行;得得的馬蹄聲中仿佛有什麼讓人感到神秘、愉快的東西,鵪鶉高聲啼叫,似乎給人以某種歡樂和奇妙的感覺。群星漸漸隱沒在不知是什麼淡淡的輕煙薄霧之中;明月尚未滿盈,寒光閃閃,清輝四瀉,月光如淡藍色的流水,流遍天空,跌落到從附近飄過的薄雲上,化作輕煙似淡淡的金色斑點;清新的空氣使眼睛稍有點兒濕潤,溫柔地擁抱著他的四肢、軀體,宛如一股清泉流進他的胸膛。拉夫烈茨基心中充滿喜悅,並為自己的喜悅感到高興。「哼,我還要快樂地活下去,」他想,「還沒有完全毀了我……」他沒有說清:是誰,或者是什麼毀了他……隨後他開始去想莉莎,心想,她未必會愛潘申;想到,如果他是在另一種情況下遇到她,——天知道這會產生什麼結果;他想,他理解列姆的話,儘管她沒有「自己的」話。不過這也不對:她有她自己說的話……「請您不要輕率地談這件事,」拉夫烈茨基想起了這句話。他低下頭去,騎馬走了很久,隨後挺直了腰,慢慢地吟詠:

  過去崇拜的一切,我把它統統付之一炬,

  而對焚毀的一切,我都崇拜得五體投地……

  可是立刻揚鞭策馬,一直跑回家去。

  他翻身下馬,臉上帶著情不自禁的感激的微笑,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夜,寂靜、溫柔的夜籠罩著丘陵和谷地;從遠方、從芳香四溢的夜的深處,天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從天上,還是從地下,——飄來靜靜的、柔和的暖意。拉夫烈茨基最後一次心中暗暗向莉莎致意,然後跑上臺階。

  第二天過得相當無聊。從早晨起就在下雨;列姆緊鎖雙眉,嘴唇閉得越來越緊,仿佛他暗自發誓,永不開口了。拉夫烈茨基去就寢時,把一大堆法國報刊拿到了床上,這些報刊已經在他桌子上放了兩個多星期,還沒有拆封。他漠然地動手撕開封皮,瀏覽報紙上的各個欄目,不過,其中並沒有任何新鮮東西。他已經想要把它們扔到一邊去了,——突然,像被什麼敲了一下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在報紙上的一篇小品文裡,我們已經熟悉的那個麥歇儒勒向讀者們報道了一個「不幸的消息」:「美豔絕倫、勾魂攝魄的俄羅斯美人兒」,他寫道,「摩登王后之一,巴黎沙龍的驕傲,MadamedeLavretski①幾乎是突然去世了,」這個消息,可惜,太確實了,剛剛傳到儒勒先生那裡。而他,他這樣接著寫道,「可以說是死者的一位朋友……」

  拉夫烈茨基穿上衣服,走到花園裡,直到早晨,一直在同一條林蔭道上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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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意思是:「拉夫烈茨基夫人」。

  28

  第二天早晨喝茶的時候,列姆請拉夫烈茨基給他準備好馬車,好讓他回城裡去。「我該去做事,也就是去教課了,」老人說,「不然我在這兒只不過是白白浪費時間。」拉夫烈茨基沒有立刻就回答他:他好像心不在焉。「好吧,」最後他說,「我自己跟您一道去。」列姆不用僕人幫忙,累得呼哧呼哧地,生著氣收拾好自己那個不大的皮箱,撕碎和燒毀了幾頁樂譜紙。馬備好了。拉夫烈茨基從書房裡出來的時候,把昨天看的那一期報紙裝進了衣袋。一路上無論是列姆,還是拉夫烈茨基,彼此都很少說話:他們各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各人都為另一個人不來打攪自己感到高興。他們分手時相當冷淡,不過,在俄羅斯,朋友之間經常是這樣的。拉夫烈茨基用馬車把老人送到他的小房子前:老人下了車,拿了他的皮箱,沒有和自己的朋友握手(他用兩隻手把皮箱抱在胸前),甚至連看也沒看他,用俄語對他說了聲:「再見!」拉夫烈茨基也說了聲「再見」,於是吩咐車夫驅車駛往自己的住所。他在O市租了一套住房,以備不時之需。拉夫烈茨基寫了幾封信,匆匆吃罷午飯,就到卡利京家去了。他在他們家客廳裡只遇到了潘申一個人,潘申對他說,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這就出來,而且立刻以最熱情客氣的態度與他攀談起來。直到那天以前,潘申對待拉夫烈茨基的態度倒不是高傲,而是總帶點兒俯就的意味;但莉莎對潘申述說昨天的旅行時,對拉夫烈茨基所作的評價卻是,他人很好,而且聰明;這已經足夠了:應該爭取這個「很好的」人的好感。一開始潘申先對拉夫烈茨基恭維了一番,把據他所說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全家談到瓦西利耶夫村時的喜悅心情描繪了一番,然後,按照自己的習慣,巧妙地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開始談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觀點,對世界和職務的看法;說了兩三句關於俄羅斯前途的話,還談到了應該怎樣控制省長們;說到這裡,立刻對自己稍微取笑了幾句,還補充說,順帶說一聲,在彼得堡,還責成他「depopulariserlTidéeducadastre」①。他談了相當久,以漫不經心、自以為是的口吻談論怎樣解決各種困難,就像魔術師變彈子那樣,把一些最重要的行政問題和政治問題當作兒戲。「瞧,如果我是政府當局,我就會這麼做」;「您,作為一個聰明人,一定會立刻同意我的意見」,——這樣的詞句經常掛在他的嘴邊。拉夫烈茨基冷淡地聽著潘申誇誇其談:他不喜歡這個漂亮、聰明、毫不拘束、風度優雅的人,不喜歡他那神情開朗的微笑、彬彬有禮的聲音和好像要摸透別人心裡想法的眼睛。潘申憑著他所特有的那種能迅速瞭解別人感覺的本能,很快就猜度到,他沒能讓與自己交談的這個人感到特別滿意,於是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藉口,走開了,暗自斷定,拉夫烈茨基也許是一個很好的人,不過不討人喜歡,「aigri」②,而且「ensomme」③,有點兒好笑。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由格傑昂諾夫斯基陪著出來了;隨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和莉莎也來了,家裡的其他人也跟著她們走了進來;隨後,音樂愛好者別列尼岑娜驅車來到;這是一位瘦小的夫人,有一張幾乎像孩子般美麗的小臉,然而臉上的神情是疲憊的,穿一件窸窸窣窣的黑色連衫裙,手拿一把花花綠綠的扇子,戴著一副很粗的金手鐲;她丈夫也跟她一道來了,這是一個紅光滿面的胖子,手腳粗大,眼睫毛是白的,厚厚的嘴唇上掛著神情呆板的微笑;做客的時候妻子從不和他說話,在家裡撒嬌的時候,卻管他叫我的小豬崽;潘申回來了:屋裡頓時坐滿了人,變得十分熱鬧。拉夫烈茨基不喜歡這麼多人;特別惹他生氣的是別列尼岑娜,她不時拿著長柄眼鏡望著他。要不是為了莉莎,他立刻就走了:他想和她單獨說兩句話,可是好久他都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只能滿足於心中懷著暗暗的喜悅注視著她;她的面容還從來沒讓他覺得像現在這麼美,這麼可愛。因為她坐在別列尼岑娜身旁,於是就顯得更美了。別列尼岑娜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動著,聳聳她那窄小的雙肩,不時嬌聲嬌氣地笑笑,而且一會兒眯縫起眼來,一會兒又突然把眼睜得老大。莉莎安詳地坐著,眼睛望著前面,根本不笑。女主人坐下來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別列尼岑娜、格傑昂諾夫斯基一起玩牌,格傑昂諾夫斯基出牌很慢,不斷出錯牌,眨巴著眼睛,用手帕擦擦臉。潘申裝出一副憂鬱的樣子,說話簡短,意味深長而又有點兒悲傷,——完全像一個不得志的藝術家,——然而儘管毫不掩飾地在對他賣弄風情的別列尼岑娜提出請求,他卻不肯答應唱他那首抒情歌曲:拉夫烈茨基在場,使他感到拘束。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也很少說話;他一進屋來,臉上的特殊表情就讓莉莎感到驚訝:她立刻感覺到,他有什麼事要告訴她,可是,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麼,不敢問他。最後,她去大廳裡倒茶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回頭朝他那邊望了一眼。他立刻跟著她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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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意思是:「推廣土地調查登記造冊的想法」。
  ②法語,意思是:「對周圍一切都不滿意」。
  ③法語,意思是:「歸根結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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