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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拉夫烈茨基寫給妻子的信上說,不需要回信……可是他在等著,他在等回信,等待對這件不可理解、不可思議的事作出解釋。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當天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封用法文寫的長信。這封信打消了他的一切懷疑!他最後的懷疑已經消失了——他為自己還曾有一些懷疑感到可恥。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沒有為自己辯解:她只希望見見他,懇求他不要毫無挽回餘地,認定她有罪。信寫得冷淡,矯揉造作,不過有些地方看得到淚痕。拉夫烈茨基苦笑了一下,吩咐來人回去說,一切都很好。三天以後他已經不在巴黎了:不過他不是去俄國,而是去了意大利。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恰好選中了意大利;其實,對他來說,去哪兒都一樣,——只要不是回家去。關於給妻子贍養費的事,他給自己的莊園管理人發去了指示,同時吩咐他,不等結清帳目,立刻從科羅賓將軍手中接管莊園財產的一切事務,並作好安排,請這位大人離開拉夫裡基;他栩栩如生地想像出被趕走的將軍那副窘態,那種徒然的傲慢神情,儘管自己心裡很痛苦,卻感覺到某種發洩仇恨的快樂。當時他還寫信給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請求她回到拉夫裡基去,並且寄去了給她的委託書;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沒有回拉夫裡基,而且自己登報聲明,委託書已被銷毀,她這樣做可就太過分了。拉夫烈茨基躲在一座意大利小城裡,很長時間還不能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妻子的行蹤。他從報紙上得知,正如她原來計劃的那樣,她從巴黎到巴登巴登去了;她的名字很快出現在那位儒勒先生署名的一篇文章裡。在這篇文章裡,透過通常那些輕薄的詞句,流露出某種友好的同情;看這篇文章時,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心裡感到非常厭惡。後來他得知,他添了個女兒;過了大約兩個月,他收到莊園管理人的通知,說是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要求給她先寄三分之一的贍養費去。後來,一些令人不快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不脛而走;最後,所有雜誌上都聳人聽聞、繪聲繪色地競相刊登出一個悲喜劇故事,在那個故事裡,他的妻子扮演了一個並不令人羡慕的角色。一切都完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成了「著名人物」。

  拉夫烈茨基不再去注意她的行蹤,但是不能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有時他不由自主地那麼想念妻子,覺得,只要能再聽到她那親切的聲音,感覺到她的手又握在自己手裡,那麼他寧願付出一切代價,甚至,大概……願意饒恕她。然而時間並非白白流逝。他並不是一個生來受苦受難的人;他那健全的天性充分顯示出了自己的力量。很多事情他都明白了;曾經使他感到震驚的那個打擊,他也覺得並非出乎意外;他瞭解了自己的妻子,——對於一個親近的人,只有和他分離以後,才能完全瞭解他。他又能學習,又能用功了,不過已經遠不像以前那樣熱心:生活經歷和教育培育出來的懷疑主義終於深入到他的心靈裡。他變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過了四年,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能夠回故鄉去,會見自己的親友了。無論在彼得堡,還是在莫斯科,他都沒有停留,徑直來到了O市,我們就是在那兒和他暫時分手的,現在請盛情厚意的讀者和我一齊回到那裡去吧。

  17

  在我們已經敘述過的那天次日早晨八點鐘,拉夫烈茨基走上卡利京家的臺階。戴著帽子和手套的莉莎走出來,迎面碰到了他。

  「您去哪兒?」他問她。

  「去作日禱。今天是星期天。」

  「難道您常去作日禱?」

  莉莎一言不發,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請原諒,」拉夫烈茨基說,「我……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過一個鐘頭,我就要到鄉下去了。」

  「離這兒不遠,不是嗎?」莉莎問。

  「二十五俄裡。」

  這時候,蓮諾奇卡由一個使女陪伴著來到了門口。

  「記住,可別忘了我們,」莉莎低聲說,於是走下臺階。

  「請您也別忘了我。啊,您聽我說,」他又補上一句,「您到教堂去:請順便也為我祈禱祈禱。」

  莉莎站住了,朝他轉過身來。

  「好吧,」她直瞅著他的臉,說,「我會為您祈禱的。我們走吧,蓮諾奇卡。」

  在客廳裡,拉夫烈茨基只遇到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一個人。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花露水和薄荷的香味。用她的話來說,她頭痛,一夜都不得安寧。她以自己通常那種懶洋洋的客氣態度接待他,漸漸地話多起來了。

  「不是嗎,」她問他,「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是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啊!」

  「哪個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

  「就是潘申啦,就是昨天在這兒的那一位。他很喜歡您,喜歡得不得了;我可以秘密地告訴您,monchercousin①,他為我的莉莎簡直神魂顛倒了。那又有什麼呢,他出身名門,工作很出色,人也聰明,嗯,是個侍從官,如果上帝的意志是那樣的話……那麼我這方面,作為母親,也將非常高興。責任當然重大;當然啦,孩子們的幸福取決於父母,不是嗎,可話又說回來;直到現在,好也罷,壞也罷,無論什麼事,全都是我一個人擔著,完全是我獨自個兒:又是教育孩子,又是教導他們,全都靠我……這不是,剛剛我還寫信給鮑柳斯太太,要從她那兒請一位家庭教師來……」

  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立刻開始詳盡地談起了她要關心的種種事情,她的種種苦處,她那作母親的心情。拉夫烈茨基默默地聽著她說,一邊隨便擺弄著手裡的帽子。他那冷淡、憂鬱的目光使說個沒完沒了的女主人感到發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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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意思是:「我親愛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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