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貴族之家 | 上頁 下頁
十七


  然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極其熱心地經常光顧劇院。她為意大利的音樂欣喜若狂,卻嘲笑奧德裡①的遺風,在法蘭西喜劇院裡有禮貌地打呵欠,看多爾瓦②夫人在任何一出最羅曼蒂克的傳奇劇中演出時,卻為之落淚;而主要的是,李斯特③曾在她那兒演奏過兩次,而且他是那麼可愛,那麼平易近人——真是妙極了!在這樣令人愉快的心情中,一個冬天過去了,就在那年冬末,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甚至給引薦去過宮廷。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呢,就他這方面來說,他也並不感到寂寞,雖說有時會感到生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難以忍受,是因為精神空虛。他經常看報,在SorRbonne和CollègedeFrance④聽課,留意議會裡的辯論,動手翻譯一部關於水利灌溉的著名學術著作。「我並沒有虛度光陰,」他想,「這一切都是有益的;不過到明年冬天一定得回俄國去,著手做點兒事情。」

  很難說,他是不是明確意識到,這到底指的是什麼事情,而且天曉得冬天前他能不能真的回到俄國;目前他正要和妻子一道去巴登巴登⑤……一件出乎意外的事破壞了他的一切計劃。

  --------
  ①奧德裡·雅克—薩爾(一七八一—一八五八),法國喜劇演員。
  ②多爾瓦(一七九八—一八四九),法國著名演員。
  ③李斯特(一八一一—一八八六),匈牙利著名鋼琴家和作曲家。
  ④法語:意思是:「巴黎大學本部和法蘭西大學」。
  ⑤德國的著名風景遊覽勝地。

  16

  有一次,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不在家的時候,拉夫烈茨基走進了她的書房,看到地板上有一張細心折疊起來的、很小的紙條。他無意識地把它撿起來,無意識地把用法語寫的如下內容看了一遍:

  「親愛的天使貝特西!(我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稱你為Barbe①或瓦爾瓦拉——Varvara②。)我在林蔭道拐角處白等了你許久;明天一點半鐘你到我們的小房子裡來吧。這個時候你那位善良的胖子(tongrosbonhommedemari③)通常都埋頭在自己的書堆裡;我們再來唱一遍你教我唱的、你們的詩人普斯(希)金(devotrepoètePouskine④)的那首歌曲:《老丈夫,可怕的丈夫!》⑤——一千個親吻,吻你的小手和小腳。我等著你。

  愛爾奈斯特。」

  --------
  ①法語,譯音為「巴爾貝」——瓦爾瓦拉的法語昵稱。
  ②法語,即「瓦爾瓦拉」。
  ③法語,意思是:「你那位善良的胖丈夫」。
  ④法語,意思是:「你們的詩人普希金」。
  ⑤阿利亞比耶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一)根據普希金的長詩《茨岡》中的一段譜寫的一首抒情歌曲。

  拉夫烈茨基沒有立刻明白,紙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他又看了一遍,——於是他的頭眩暈起來了,地板也像正在顛簸的船上的甲板,晃動了起來。一瞬間,他又是叫喊,又感到喘不過氣來,又是放聲大哭。

  他失去了理智。他是那麼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妻子;他從未想像過,她有可能欺騙他,會對他不忠實。這個愛爾奈斯特,他妻子的這個情夫,是一個淡黃頭髮、長得還不錯的年輕人,約摸二十二、三歲,翹鼻子,留著很好看的小鬍子,在她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幾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幾分鐘過去了,半個鐘頭過去了;拉夫烈茨基一直站著,手裡緊緊攥著那張決定他命運的字條,茫然地望著地板;似乎迎面刮來一陣黑暗的旋風,透過旋風,他仿佛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人臉;心痛苦地緊縮起來;他覺得,他好像正在墜落下去,墜落下去,墜落下去……落進無底的深淵。他熟悉的綢衣窸窸窣窣的輕微響聲使他從麻木狀態中清醒過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戴著帽子,披著披肩,在外面閒逛以後匆匆地回來了。拉夫烈茨基渾身發抖,往外沖去;他覺得,在這一瞬間他會打得她遍體鱗傷,把她打個半死,像農人那樣,親手掐死她。大吃一驚的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想要攔住他;他只能低聲說了一聲:「貝特西」,——就從屋裡跑了出去。

  拉夫烈茨基叫了一輛轎式馬車,吩咐送他到郊外去。這天其餘的全部時間,整整一夜,直到早晨,他一直在徘徊漫步,不斷地停下來,輕輕地拍一拍手:他一會兒氣得發狂,一會兒又好像覺得好笑,甚至好像很快活。早晨他凍壞了,於是走進郊外一家有飯廳的蹩腳旅店,要了一個房間,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他突然急劇地打了個呵欠。他已經幾乎站不住了,身體也已筋疲力盡,可是他卻不覺得累,——然而疲倦還是起作用了:他坐著,在看,可是什麼也弄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獨自一人來到這間陌生的、空蕩蕩的房間裡,四肢麻木,嘴裡發苦,胸中仿佛墜著一塊石頭;他不明白,是什麼促使她,瓦麗婭①,委身於這個法國人,不明白她明知自己不忠實,怎麼還能像從前那樣鎮靜,對他照舊那樣溫柔,那樣坦然!「我什麼也弄不明白!」他那乾枯的嘴唇喃喃地說。「現在誰能向我擔保,在彼得堡……」他沒有把這句問話說完,渾身顫抖、瑟縮著,又打起呵欠來。愉快的和憂鬱的回憶都讓他感到痛苦;突然想起,就在幾天前,她曾當著他和這個愛爾奈斯特的面坐到鋼琴前,唱過這首《老丈夫,可怕的丈夫!》他想起了她臉上的表情,眼睛裡奇怪的閃光和面頰上的紅暈,——於是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想要去對他們說:「你們跟我開玩笑,那是枉費心機;我曾祖父經常捆起農民,把他們吊起來,我外祖父本人就是個農民」,說完就把他們兩個統統殺死。一會兒他突然又好像覺得,所發生的這一切是一場夢,甚至不是夢,而只不過是什麼荒誕無稽的幻想;只要抖擻一下,回首四顧,就……他環顧四周,憂愁卻越來越深地紮進他的心裡,就像鷂鷹抓緊被它捉住的小鳥一樣。除此而外,再過幾個月,拉夫烈茨基就有希望作父親了……過去,未來,他的一切都被毒化了。最後,他回到巴黎,住在一家旅館裡,派人把愛爾奈斯特先生的那張字條和下面的一封信送給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

  「附上的紙條會向您說明一切。順便告訴您,我真沒想到您竟會這麼粗心大意:您,一個總是那麼細心的人,竟會失落如此重要的信件。(可憐的拉夫烈茨基把這句話琢磨、欣賞了好幾個鐘頭。)我不能再看見您;我認為,您也不該希望與我會面。我決定一年給您一萬五千法郎;我不能再多給了。請把您的地址寄給鄉下的帳房。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愛住在哪裡就住在哪裡。祝您幸福。不需要回信。」

  --------
  ①瓦爾瓦拉的小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