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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不相信俄國醫生的醫術,開始奔走張羅,設法謀求獲准出國。他遭到了拒絕。於是他帶著兒子,在俄羅斯奔波了整整三年,找了一個又一個醫生,不斷地從一個城市去另一個城市,由於他意志薄弱,性情急躁,弄得醫生、兒子和僕人都陷於無計可施的絕望之中。他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廢物,一個愛哭而又任性的孩子,回到了拉夫裡基。痛苦的日子開始了,所有人都受盡了他的折磨。只有在吃飯的時候,伊萬·彼特羅維奇才會安靜下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貪吃,從來也沒有吃得這麼多;所有其餘時間,他既不讓自己、也不讓任何人安寧。他祈禱,抱怨命運,罵他自己,罵政治和他自己的那套方法,罵他曾經誇耀和吹噓的一切,罵他從前曾經讓兒子奉為圭臬的一切;他反復說,他什麼也不相信,卻又去祈禱起來;他忍受不住一刹那的孤獨,要求家裡的人不分晝夜經常坐在他的安樂椅旁,給他講故事,不讓他感到寂寞,卻又不斷高呼:「你們總是在說謊——真是胡說八道!」打斷別人講的故事。

  特別受罪的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他沒有她根本不行——她總是完全滿足病人一切刁鑽古怪的願望,不過有時她不敢立刻回答他,以免自己的聲音會暴露出她極端氣憤的心情。他就這樣又勉強活了兩年,五月初,把他抬到陽臺上去曬太陽的時候,他死在了陽臺上。「格拉莎,格拉莎!要肉湯,肉湯,你這個老傻……」他用已經僵硬的舌頭含糊不清地說,沒能說完最後一個詞,就永遠沉默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剛從管家手裡奪過一碗肉湯,立刻就站住了,看了看弟弟的臉,慢慢地從肩到腰畫了個十字,然後默默地走開了;正在那裡的兒子也什麼話都沒說,倚在陽臺的欄杆上,好久好久望著花園,花園裡花香襲人,一片翠綠,在春天金色的陽光下閃閃爍爍。他已經二十三歲;這二十三年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過得多麼快,而且多麼可怕!……生活已經展現在他的面前。

  12

  安葬了父親,把經管家務、監督管家和奴僕的重任託付給那個始終不變的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之後,年輕的拉夫烈茨基就動身到莫斯科去了,有一種模模糊糊、然而十分強烈的憧憬吸引他到那裡去。他意識到自己受的教育不夠,打算盡可能彌補過去喪失的東西。最近五年他看了許多書,而且看到過一些事情;許多想法在他頭腦裡醞釀成熟了;任何一位教授都會羡慕他的某些知識,然而同時有許多每一個中學生早就熟悉的東西,他卻還一無所知。拉夫烈茨基意識到,他並不是無事可做;他心中暗暗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怪人。崇拜英國的父親和自己的兒子開了個並不好笑的玩笑;他那套毫無道理的教育帶來了自己的後果。許多年來他在自己父親面前惟命是從,一味容忍,當他終於看透了父親的時候,木已成舟,一些習慣已經變得根深蒂固了。他不善於與人交往:一個已經二十三歲的人,羞怯的心裡懷著不可抑制的、對愛情的渴望,卻還不敢正視任何一個女人。像他那樣一個頭腦清楚、健全、但也有點兒遲鈍的人,像他那樣一個易於固執己見、愛好觀察、性情疏懶的人,本該從小就投入生活的漩渦,可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裡,卻讓他處於一種人為的孤獨狀態……現在這個仿佛有魔法的圈子已經打破了,性情孤僻的他卻仍然蜷縮在自己的小天地裡,繼續停留在原地。在他這個年紀穿上大學生的制服是可笑的;但是他不怕嘲笑:他所受的斯巴達人的教育至少在這一點上是有用的——在他身上培育出了一種蔑視他人議論的精神,於是他毫不在乎地穿上了大學生的制服。他進了數理系。他身體強壯,面頰紅潤,臉上已經長滿鬍子,沉默寡言,給同學們留下一個奇怪的印象;他們沒有料到,這個坐一輛寬大的農村雙套雪橇準時前來上課、神情嚴肅、年富力強的男子,內心深處還幾乎是一個孩子。他們覺得他好像是個古怪的書呆子,他們不需要他,也不討好他,他總是躲著他們。他在大學度過的頭兩年裡,只與一個大學生接近,他向那個大學生學習拉丁文。這個大學生姓米哈列維奇,是個很熱情的人和詩人,真心誠意地喜歡拉夫烈茨基,而且完全是偶然地使他的命運發生了重要轉折。

  有一次,他在劇院(當時莫恰洛夫①正處於自己聲譽的高峰,拉夫烈茨基從不錯過他的每一次演出)看到二樓包廂裡有一個姑娘,——雖然沒有哪一個女人從他這個陰鬱的人身邊走過時,不曾使他的心顫慄,但是他的心還從來沒有跳得這麼厲害。那姑娘胳膊肘撐在包廂座位的扶手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她那膚色黝黑、招人喜愛的圓形臉龐上每一根線條都洋溢著敏感的青春活力;她的眼睛正從清秀的眉毛底下專注而溫柔地觀看著,在這雙非常好看的眼睛裡,在她那富有表情的雙唇上飛速掠過的微笑中,在她的頭、手和頸部的姿態中,都顯示出她那種女性所特有的文雅和聰穎;她的裝束也很優美。她身旁坐著一個約摸四十五歲、已經有了皺紋的黃臉女人,袒胸露背,戴一頂黑色直筒高女帽,很不自然、神情憂慮而又感到空虛的臉上露出笑容,讓人看到她的牙齒已經掉了;而在包廂深處,可以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穿一件寬大的常禮服,脖子上系著領帶,一雙小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愚蠢的傲慢自大和某種諂媚多疑的神情,嘴上的小鬍子和絡腮鬍子都染過了,寬大的前額普普通通,沒有什麼特色,雙頰佈滿皺紋,根據一切跡象來看,是一個退伍的將軍。拉夫烈茨基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使他感到震驚的姑娘;突然包廂的門敞開了,米哈列維奇走了進去。這個幾乎是他在全莫斯科的唯一熟人的出現,而且是出現在惟一一個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姑娘那夥人中間,使拉夫烈茨基覺得,這似乎有特殊重要意義,而且奇怪。他繼續望著那個包廂,發覺包廂裡所有的人對待米哈列維奇,就好像對待老朋友一樣。舞臺上的演出再也引不起拉夫烈茨基的興趣;儘管那天晚上莫恰洛夫「精神飽滿」,卻沒能使他產生通常的印象。舞臺上正演到一個令人非常感動的地方,拉夫烈茨基卻情不自禁地望瞭望自己的那位美人兒:她全身俯向前邊,雙頰緋紅;在他執拗的目光影響下,她那雙正在注視著舞臺的眼睛慢慢地轉向他,停留在他的身上……整整一夜他仿佛一直都看到這雙眼睛。人工築起的堤壩終於崩潰了:他激動得渾身發抖,臉上發燒,第二天就到米哈列維奇那裡去了。他從米哈列維奇那裡得知,那位美人兒叫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科羅賓娜;與她一起坐在包廂裡的老頭子和老太婆是她的父親和母親,米哈列維奇本人是一年前在P伯爵的莫斯科近郊莊園作「臨時家庭教師」的時候和他們認識的。對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這位熱心人極力稱讚。「這,你啊,我的老兄,」他用他那特有的熱情洋溢、像唱歌似的聲音讚歎地說,「這姑娘是個驚人的天才,名副其實的藝術家,而且極其善良。」他從拉夫烈茨基的詳細詢問中,發覺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於是自告奮勇,提議介紹他和她認識,還補充說,他在他們家就像自己人一樣;還說,那位將軍完全不是一個驕傲的人,母親卻要多蠢就有多蠢。拉夫烈茨基臉紅了,含糊不清地不知喃喃說了些什麼,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跟自己的膽怯鬥爭了整整五天;第六天,這個年輕的斯巴達人穿上了一件嶄新的制服,把自己完全交給米哈列維奇擺佈,米哈列維奇作為他們家的自己人,卻只是梳了梳頭發,——於是兩人一起動身到科羅賓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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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斯·莫恰洛夫(一八〇〇—一八四八),俄羅斯著名悲劇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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