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貴族之家 | 上頁 下頁
十二


  起初,可憐的兒媳感到痛苦,而且尷尬;不過後來她對什麼都忍受慣了,和公公也相處得熟了。他也已經習慣有這麼一個兒媳,甚至喜歡她了,雖說他幾乎從不和她說話,即使在他對她表示最慈祥的父愛時,也會流露出不由自主的蔑視。最讓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受委屈的是她的大姑子。格拉菲拉還在母親活著的時候,就漸漸把全家的大權都攬在自己手裡了:從她父親算起,大家都得聽她的;沒有她的許可,連一塊糖也沒法拿到;她寧願死,也不願與另一個主婦分享當家的權力,——而且是個什麼樣的主婦啊!弟弟的婚事激怒了她,她比彼得·安德烈伊奇還要生氣:所以她要教訓教訓這個平步青雲、一下子變成了貴族的女人,於是從一開始,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就成了她的奴隸。而她,這個對人惟命是從、經常感到惶恐不安、擔驚受怕、身體虛弱的女人,怎麼鬥得過專橫任性、目空一切的格拉菲拉呢?沒有一天格拉菲拉不提醒她記住她以前的地位,沒有一天不稱讚她並沒有忘其所以。不管這些提醒和稱讚是多麼讓人難堪,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都會心甘情願地忍受著……可是從她這兒奪走了費佳:這可讓她悲痛欲絕了。藉口說她不會教育兒子,幾乎不准她接近他;格拉菲拉擔負起了教育他的責任;孩子完全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由於悲傷,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開始在她寫的一封封信裡懇求伊萬·彼特羅維奇,叫他快點兒回來;彼得·安德烈伊奇也想見到自己的兒子;可是伊萬·彼特羅維奇卻僅限於回信敷衍敷衍,為了妻子,為了寄給他的錢,感謝父親,答應很快就回來,——可就是老不回來。一八一二年①終於把他從國外召喚回來了。六年分別之後,父子初次見面,互相擁抱,甚至一句話也沒提起以前的爭執;當時顧不得那些:全俄羅斯都在奮起抗敵,父子倆都感到,俄羅斯的血液在他們的血管裡奔騰。彼得·安德烈伊奇自己出錢為整整一團民兵購置了軍服。可是戰爭結束了,危險過去了;伊萬·彼特羅維奇又感到無聊了,又給吸引到遠方,到他住慣了的、感到如魚得水的那個世界去了。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沒能留住他;對他來說,她太無足輕重了。就連她的希望也沒能實現:她丈夫也認為,委託格拉菲拉來教育費佳,要合適得多。伊萬·彼特羅維奇可憐的妻子經受不住這個打擊,經受不住第二次別離:她毫無怨言地,在幾天之內就與世長辭了。在自己的一生中,她對什麼都不會反抗,對疾病也沒有進行鬥爭。她已經不能說話,死亡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她的面容,但是她的臉上仍然流露出默默忍受、困惑不解和一貫溫和恭順的神情;她也帶著同樣默默無言的順從神情望著格拉菲拉,而且像安娜·帕夫洛芙娜在彌留時吻了吻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手一樣,把自己的嘴唇貼在格拉菲拉的手上,把自己的獨生子託付給她——格拉菲拉了。一個溫順善良的人就這樣結束了自己在塵世上的一生,天知道她是為什麼被從故土上奪走,卻立刻像一棵給連根拔起、任憑烈日曝曬的小樹,又被拋棄了;這個生命枯萎了,無影無蹤地消失了,誰也不為她感到悲哀。對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的死感到惋惜的是她的兩個使女,還有彼得·安德烈伊奇。老人感到需要有這樣一個默默無言的人。「永別了,我溫順的兒媳婦!」在教堂裡,他最後一次向她行禮的時候,喃喃地說。他淚流滿面,往她的墳上丟了一把土。

  --------
  ①這一年拿破崙率軍入侵俄羅斯。

  他自己也沒比她多活多久,只多活了不到五年。他帶著格拉菲拉和小孫子搬到了莫斯科居住,一八一九年冬在莫斯科安詳地離開人世,臨終留下遺言,叫把他葬在安娜·帕夫洛芙娜和「瑪拉莎」①身邊。當時伊萬·彼特羅維奇正在巴黎享樂;一八一五年以後不久他就退職了。得知父親的死訊之後,他決定回俄羅斯去。需要考慮處理財產,還有費佳的事,據格拉菲拉來信說,他已經十二歲了,到了該認真關心他的教育的時候了。

  --------
  ①瑪蘭尼婭的愛稱。

  10

  伊萬·彼特羅維奇回到俄國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崇拜英國的人。他頭髮剪得很短,襯衫的高領漿得硬邦邦的,穿著多領片的灰黃色常禮服,衣襟很長,一臉不滿意的神情,待人的態度有點兒生硬,同時又有點兒冷淡,說話好像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會突然哈哈大笑,臉上卻毫無表情,從不微笑,談話僅限於政治和政治經濟方面的話題,特別愛吃帶血的炸牛裡脊肉,特別愛喝波爾圖的葡萄酒——他身上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有一種大不列顛的氣派;他全身都好像充滿了大不列顛的精神。然而,這真是怪事!伊萬·彼特羅維奇變成了英國的崇拜者以後,同時卻又成了一個愛國主義者,至少他自己說他是個愛國主義者,雖說他對俄國瞭解得很少,沒有養成一樣俄國習慣,說俄語說得很怪:平常談話的時候,他說話總是慢吞吞的,無精打采,老是夾雜著許多法語詞匯;但是談話稍一涉及重要事情,伊萬·彼特羅維奇的嘴裡就會出現這樣一些詞句:「要讓自我努力作新的嘗試」,「這不符合實際情況」,等等。伊萬·彼特羅維奇帶回了一些有關國家體制和改革措施的手抄計劃草案;他對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不滿,——缺少秩序特別惹他生氣。與姐姐會面時,劈頭幾句話就向她宣稱,他要實行根本改革,今後一切都將按照新的秩序運行。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對伊萬·彼特羅維奇什麼也沒回答,只是咬緊了牙,心想:「那我到哪裡去呢?」不過和弟弟、侄子回到鄉下以後,她很快就放心了。家裡的確發生了某些變化:食客和寄生蟲們立刻被趕了出去;被驅逐的人中有兩個老太婆,一個是瞎子,另一個是癱子,還有一個年老體衰、奧恰科夫戰爭①時期的少校,由於他當真食量驚人,所以只給他吃黑麵包和兵豆。同時還下了一道命令,不再接待以前的客人:取代他們這些人的是一個頗有見識的鄰居,一個淡黃頭髮、害淋巴結核的男爵,他受過很好的教育,然而也是個十分愚蠢的人。家裡出現了從莫斯科運來的家具;購置了痰盂,小鐘,洗臉用的小檯子;早餐換了花樣;外國酒排擠了伏特加和果子露酒;給僕人們縫製了鑲金銀邊的新僕役制服;家族的徽章上加上了這樣的題辭:「inrectovirtus……」②實際上格拉菲拉的權力絲毫也沒有減少:一切支付、採購仍然由她作主;從國外帶回來的那個阿爾薩斯的侍僕曾試圖和她較量一下,——結果丟掉了自己的位置,儘管有老爺保護他。至於家中的事務,農莊的管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對這些事情都很熟悉),儘管伊萬·彼特羅維奇不止一次表示過這樣的意圖:要給這裡的混亂狀態注入新的活力,——可一切仍然是老樣子,只不過某些地方租金增加了,勞役也加重了,而且不准農民直接去找伊萬·彼特羅維奇:這個愛國主義者原來很瞧不起自己的同胞。伊萬·彼特羅維奇的那套方法只是對費佳才在全力推行:對他的教育當真進行了「根本改革」:唯有父親獨自一人負責教育他。

  --------
  ①奧恰科夫——地名。為爭奪奧恰科夫,一七八七—一七九一,俄羅斯黑海艦隊曾與土耳其艦隊在此激戰。

  ②拉丁文,意思是:「守法即美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