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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那就好。你說你已派了人去請醫生……想用這來寬慰你自己……你也寬慰一下我吧,你派個專人……」

  「去告訴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過話頭。

  「誰是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巴紮羅夫像在思索。「哦,對了,那只小雛!不,你別去碰他,他如今成了寒鴉了。你別奇怪,這不是夢囈。你差個專人去見奧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有這麼個地主太太……你知道嗎?(瓦西裡·伊凡內奇點了點頭)就說葉夫根尼·巴紮羅夫向她致意,告訴她我快死了。你能辦到嗎?」

  「一定辦到……不過,你,葉夫根尼……說是要死了,你自己想想,怎麼可能呢?這樣還有什麼公平可言?」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各請派專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親自寫信。」

  「不,何必呢!就告訴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話不要說。我現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怪!我想集中思想考慮死,但不成,只看見一個斑點似的東西……其餘什麼也沒有。」

  他艱難地翻身過去面對牆壁。瓦西裡·伊凡內奇出了書房,好不容易支著身子跨進妻子臥室,立刻跪倒在聖像面前。

  「禱告吧,阿琳娜,禱告吧!」他呻吟著說,「我們的兒子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個連硝酸銀也沒有的縣醫,上門看過病人之後主張暫作臨床觀察,又說了幾句可望病情好轉的話。

  「您有否見過我這樣的人不去極樂世界的?」巴紮羅夫問,接著抓住沙發旁一張沉重的桌子腿搖了搖,使桌子挪動了幾寸。

  「唉,身上的氣力還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說,「如果年老,倒也罷了,因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嗎?死卻否定你,叫你毫無辦法!」過了會兒他又說,「誰在那兒哭?是母親嗎?可憐的人!今後,她做的絕妙的紅菜湯給誰去吃呢?瓦西裡·伊凡內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搭。好吧,既然從基督那裡得不到幫助,那就去當一個哲學家,當一個淡泊派①的後繼者。你不是誇口說你是哲學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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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淡泊派即斯多噶學派,是古希臘和羅馬的一種哲學流派,主張淡泊以明志,不為艱辛和厄運所挫。

  「我算是哪門子的哲學家!」瓦西裡·伊凡內奇號叫起來,兩行熱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巴紮羅夫病情急劇惡化,一會兒比一會兒嚴重,外傷感染往往如此。他神志還清楚,還能明白地說話,還在掙扎:「我不願意說胡話!」他捏緊著拳頭對自己說,「我才不呢!」但又喃喃:「八減去十是多少?」瓦西裡·伊凡內奇像著了魔,他忽而建議採用某一種治療方法,忽而建議採取另外一種,「用濕布療法,用瀉藥……用芥茉膏塗肚臍……放血,」結果,他只是給兒子蓋好腳。他神色緊張地叨叨,而那位經他請求留下來的大夫在一旁應和,吩咐給病人喝檸檬水,給他自己不是裝筒煙,就是來點「暖和一下身體的」,也就是說伏特加白酒。坐在門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小會兒便走開去做禱告。幾天前她的一面梳妝鏡從手裡滑落,被打破了,她總認為要出事。安菲蘇什卡別說勸她,連自己也在難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給奧金左娃送口信了。

  這對巴紮羅夫來說是個難過的夜晚,高燒一直在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燒稍稍退了些,他央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給他梳了頭,他吻了她的手,喝了兩口茶。瓦西裡·伊凡內奇見這情景大大舒了口氣。

  「感謝天上的父!」他說,「危機來了又過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紮羅夫答道,「全憑一個字眼兒!說聲『過去了』便就心安理得。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話,比方說,罵他一聲傻瓜,他雖沒挨打也覺得不好受,贊他一句聰明,雖沒給錢他也覺得滿意。」

  巴紮羅夫小小的即興發言很像他平時的談吐,這可樂壞了瓦西裡·伊凡內奇。

  「好極了!說得好極了!好極了!」他高聲讚頌,還作出拍手的樣兒。

  巴紮羅夫哀傷地笑了笑。

  「那麼,照你說來,」他問,「危機是過了還是來了呢?」

  「你好多了,這是我親眼所見,所以感到高興,」瓦西裡·伊凡內奇回答。

  「不錯,高興總不是件壞事。你已派人去告訴她了嗎?」

  「派了,怎麼會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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