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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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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金左夫生前不喜歡什麼新奇東西,但也允許來點兒「有高尚趣味」的玩藝,因此在他的花園裡,在暖房和池塘之間,用俄國材料建造了一個希臘式柱廊,而在柱廊後側或說後牆上開了六十壁龕,以便安放從海外訂購的雕像。這六個雕像應分別是孤獨女神,靜默女神,沉思女神,憂鬱女神,羞恥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即手指按在唇上的沉默女神,運來那天不幸被院中孩子碰掉了鼻子,雖然鄰里的匠人為女神重塑了個新的,「比原來的好上一倍,」奧金左夫還是吩咐擱過一邊,因此多年來她一直站在打穀棚角落裡,使村婦們生出種種迷信和恐懼。柱廊前側早就長滿野樹雜草,一片綠蔭,只露出柱子的尖頂。在柱廊裡,即使是中午時分也很清涼。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自從在這兒見過一條蛇以後再不喜歡光顧了,但卡捷琳娜常來,她在柱下的寬大石椅上坐坐,呼吸新鮮空氣,享受樹下的蔭涼,或讀書,或工作,或感受那悄沒聲兒的意境。此種感受是每個人所熟悉的,它的美妙之處在於,你能聆聽到你身外和體內生命波濤的起伏,卻又難以言喻。

  那是巴紮羅夫來到的第二天,卡捷琳娜坐在她最愛坐的石椅上,阿爾卡季則坐在她身邊。是他央求她一起到「柱廊」來的。

  離早餐還有一個鐘點,炎熱的白晝已把晨露融化。阿爾卡季臉上仍是昨兒那種表情,可卡捷琳娜仿佛心事重重。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她姐姐早茶後把她叫去書房,先是撫慰一番,——卡捷琳娜對這種愛撫常常感到有點兒害怕,——然後就規勸她與阿爾卡季的交往要小心謹慎,最好避免單獨交談,據說姨媽和全家人都有所察覺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打從昨晚起就鬱鬱不歡,而卡捷琳娜也覺得不快,像是自己真犯了什麼錯一樣,她只是經不住阿爾卡季一再央求才來,她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一次了。

  「卡捷琳娜·謝爾蓋耶芙娜!」他臉帶羞澀,但故意裝出從容的樣兒,「自我有幸與您同住一個宅子,和您有過廣泛的交談,但就我來說,還有一個問題至今沒有提到。您昨天曾說我在這裡得到了改造,」他看到卡捷琳娜投來的疑問目光,趕快把眼躲開,「這話不錯,我在各方面確實有了改變,而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應該對您,為我得以轉變而表示感謝。」

  「感謝我?……」卡捷琳娜問。

  「我現在不再是剛來時自命不凡的無知少年,」阿爾卡季繼續說,「二十三年光陰並未虛度。我現在仍希望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期望把我的全副精力貢獻給真理,但我已不再在以前尋覓過的地方尋求真理,原來,理想……就近在身邊。以前,我不瞭解自己,我給自己訂下的目標實際上無法實現……不久前我終於打開了眼睛,靠了……的感情。我表達不清楚,不過希望您能理解我。」

  卡捷琳娜一句話也沒回答,但她已不再把眼睛瞧著阿爾卡季了。

  「我認為,」他接著說,聲音愈來愈激動。而在他頭頂上,一隻蒼頭燕雀正在白樺樹枝頭無憂無慮地唱它自己的山歌。「我認為,任何誠摯的人應以他一片丹心來回報那些……那些……長話短說,他那些親近的人,因此我……我決意……」

  在這節骨眼上阿爾卡季的美麗辭令忽然結結巴巴,亂了套,茫然不知所適了,因此不得不停了會兒。卡捷琳娜仍沒抬起眼睛。看來,她不太明白他話頭所指,她在等待。

  「我料定我的話會使您奇怪,」阿爾卡季重又鼓起勇氣,「尤其這種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在很大程度上出之於您。我記得,您昨天曾責怪我不夠嚴肅認真,」阿爾卡季就像一個跋涉在沼澤的人,他感到越陷越深,但他還是忙著往前走,盼望快點到達彼岸,「這種責難常常指向……落在……年輕人身上,那怕年輕人已經改弦易轍。如若我有充分的自信……(「快來幫我一把,快!」阿爾卡季心中在絕望地呼救。但卡捷琳娜依舊沒回頭看他。)如我能寄希望於……」

  「如我能確信您所說,」此時傳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清晰的話聲。

  阿爾卡季趕快收住話頭,卡捷琳娜的臉刷地白了。擋住柱廊的灌木叢後面有條小徑,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巴紮羅夫陪伴下正打從那兒走過,卡捷琳娜和阿爾卡季無法看到他們,卻能聽到他們的呼吸,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衣服的窸窣聲音。像是故意似的,他們走到柱廊前面站住了。

  「您見了吧,」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繼續說道,「您我全都錯了。我倆都不再年輕,尤其是我,都是生活過來人,走乏了,我倆——何必繞彎兒呢?——都不笨:起初我們彼此感到興趣,有過激動和好奇……但後來……」

  「後來看出我是那樣枯燥乏味,」巴紮羅夫接口說。

  「您知道,這並非我們分道的原因。但不管怎麼說,我們彼此不需要,這才是主要之點。我們每人都有太多的……怎說好呢……類同性,對此我們並非馬上就意識到了的。相反,阿爾卡季……」

  「您需要他嘍?」巴紮羅夫問。

  「收掉您的嘲笑吧,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您說,他對我有意,我自己也覺得我得到他的喜愛,但我可以當他的姨媽了。我不想在您面前隱瞞:我常會想起他來,在他那年輕人的新鮮感情中蘊含著一種迷人的美。」

  「當此情況下用魅力兩字更為適宜,」巴紮羅夫打斷了她的話。從他低沉的嗓音裡可以聽出有股怨氣。「昨天阿爾卡季對我半字沒提,既沒有說起您,也沒有說起令妹……這是個重要的跡象。」

  「他像個哥哥似的對待卡捷琳娜,」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說,「我倒也樂意,雖然,我或許不該讓他們過分親近。」

  「這話是您……當姐姐的從心裡發出的嗎?」巴紮羅夫一字一頓地說。

  「當然是……但是我們幹嗎站著不動?走吧!我們的談話超乎尋常,您說是嗎?我今後能否也像今天這樣和您談話呢?您也知道,我怕您……但與此同時又信賴您,因為您實際上非常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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