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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我覺得,您這是在開玩笑,親愛的先生。」

  「啊,不,您若能仔細想想,必能知道我的建議實行簡單,想法合理。反正紙包不住火,而彼得嘛,我可以給予應有的開導,屆時帶他去決鬥地點就是。」

  「您在繼續開玩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邊說邊站起身來。「在得到您慷慨許諾以後,就不再有任何請求了……這麼說,一切都談妥了……順便問一句:您沒有手槍吧?」

  「我打從哪兒來的手槍,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我不是軍人。」

  「既然如此,使我的好了。您盡可以放心,我已經五年沒打過手槍。」

  「這倒是個令人寬慰的消息。」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拿起手杖……

  「現在,敬愛的先生,我只剩下感謝了,我不再打擾您的科研工作。謹向您告辭。」

  「期望愉快的會面,我敬愛的先生,」巴紮羅夫一邊說,一邊送客。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走了,巴紮羅夫在門口站著,突然他嚷了起來:「呸,見鬼!多麼文雅,多麼愚蠢!我們就像調練過的狗用後腳跳舞一樣,演了一場喜劇!但拒絕卻又不行。如果拒絕,他准能動用手杖,那時我……(巴紮羅夫想到此處連臉都白了,自傲感使得他怒從中來)那時我就像勒死一條狗一樣非把他勒死不可!」他回到顯微鏡跟前,但已經沒法安心,觀察時必要的平靜心態已被打破……「今天一定是看到了,」他想,「但是,難道就是為了護衛他兄弟?接個吻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別有原因。莫非他自己愛上了?當然,是愛上了,明擺著的事。亂了套!……糟透了!」他一一作了分析,「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挺糟。第一,要伸著頭去挨子彈,不死也得從此離開,然而怎麼向阿爾卡季……又向那個大老實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交待?糟!糟!」

  這一天過得特別靜,特別鬱悒。世上如同不存在費多西婭,她像耗子躲在洞穴裡似的一整天坐在她的房裡。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愁眉苦臉,他被告知,他寄予很大希望的麥子生了黑穗病。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高雅的、冷若冰霜的舉止使得包括老僕普羅科菲伊奇在內的全家大小感到壓抑。巴紮羅夫打算給他父親寫信,才開一個頭,就把信紙撕了,扔到桌子底下。他想:「我如果真的死了,他們反正能知道,何況我死不了。不,我還有得活呢!」他叫彼得明天微明就過來伺候,因為有急事要辦。彼得聽了暗暗猜想:許是要帶他去彼得堡。巴紮羅夫睡得很遲,一整夜亂夢不絕如縷……奧金左娃在他面前打轉,她又是他的母親;她身後跟著黑鬍子貓,而這貓卻是費多西婭;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被想像成一片黑魆魆的林子,不過,仍要跟他決鬥。四點鐘時彼得叫他來了,於是他立刻整衣出門。

  是個清涼的,美麗的早晨。片片彩雲像群羊羔般在魚肚白的天空閒蕩。點點滴滴的晨露散落在樹枝、草尖和蛛網上,閃著銀白色的光。濕潤的、黑黝黝的大地還保持著朝霞的粉紅色印記。滿天都是雲雀的歌聲。巴紮羅夫在小叢林邊找了個蔭涼處坐下,這才向彼得說明該辦的差使。這個有教養的僕人差點兒嚇昏過去,不過巴紮羅夫及時安慰他說,什麼事也與他不相干,他只消站得遠遠的看就行,不承擔任何責任。「但是,」巴紮羅夫說,「你想想,你扮的角色有多重要!」彼得雙手一攤,垂下眼,身子靠到了白樺樹上,臉成青的了。

  從瑪麗伊諾村出來的路要繞過林子,這時路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塵埃,還沒被人踩過,被車輪輾過。巴紮羅夫不時打量著這條彎彎的小路。嘴裡銜一根他拔下的青草,心在打轉兒:「幹這種蠢事!」清晨的寒氣不由使他打了兩次顫……彼得從旁哀傷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只是一笑:才不害怕呢!

  路上響起了馬蹄聲……從樹叢後面出現一個農民,他趕著兩匹拴在一起的馬打從巴紮羅夫身旁過去了。經過時好奇地瞥他一眼,但沒有脫下帽子。為此彼得動了氣,認為這是不吉之兆。巴紮羅夫卻是想:「他起得那麼早是因為有事,可我們呢?」

  「好像是大老爺來了,」彼得低聲說。

  巴紮羅夫抬眼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穿件花格子薄上裝,下身一條雪白的褲子,掖了只裹著綠呢的匣子正匆匆而來。

  「請原諒,大概使你們久等了,」他說著,先是向巴紮羅夫,後又向彼得躬身致意,因為彼得此時像是公證人,應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打緊,我們也剛到,」巴紮羅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環顧一下四周,「看不到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來妨礙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新的解釋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動手,把子彈上膛?」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從匣子裡拿出兩管手槍,問。

  「不,您上子彈,我量步數。」巴紮羅夫接著笑了笑,補充說:「我的腿長。一,二,三……」

  彼得此時像發寒熱病似的全身打顫,他結結巴巴說:「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不管怎麼說,我可要走了。」「四……五……你走開得了,老弟,你走開得了,甚至可以站到樹的後面,捂住耳朵,但眼睛不能閉,如果有誰倒下,你就跑去攙扶,六……七……八……」巴紮羅夫收住腳。「夠了嗎?」

  他問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或者,再增加兩步?」

  「聽便,」後者回答,他正在裝第二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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