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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是的……以及整個兒……」

  於是阿爾卡季開始說起巴紮羅夫,比他跟奧金左娃跳瑪祖爾卡舞時說的更熱烈、更生動。

  瓦西裡·伊凡內奇聽啊聽啊,忽兒擤把鼻涕,咳嗽一聲,忽又拉扯手帕子,弄亂頭髮,終於忍耐不住,俯身吻了阿爾卡季的肩膀。

  「您真讓我感到高興,」他說著笑不離臉。「我得說,我……我佩服我兒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親嘛!可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我的感情,因為他不喜歡,他討厭任何激越之情。為此,很多人責備他的鐵石心腸,認為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這樣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來衡量的,您說是不?如若換別人,他非從父母身上搜刮不可,可您信不信?我們這位生來沒從父母那裡拿過一戈比,上帝作證。」

  「他是個無私奉獻的人,」阿爾卡季說。

  「不錯,是個毫無私心的人。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單推崇他,而且為他而驕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傳記裡寫上一行字:『他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軍醫,但早就預見兒子的前程並為此悉心栽培……』」

  老人的聲音嗚咽了。

  阿爾卡季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為如何?」瓦西裡·伊凡內奇沉默了會兒問,「他將來傳世揚名,如您備加推崇的那樣,不是在醫學界吧?」

  「當然不是在醫學界,雖則在這方面將成為第一流的學者。」

  「那麼在哪方面呢,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

  「現在還很難說,但他必定名揚四海無疑。」

  「他將名揚四海!」老人跟著重複了一遍,隨後陷入了沉思。

  這時安菲蘇什卡捧著一大盆熟透了的馬林果從他們身旁走過,她說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來,叫我請老爺去用早茶。」

  「有拌馬林果的冷奶油嗎?」

  「有的,老爺。」

  「瞧,冷奶油拌了的!別客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點兒。葉夫根尼他怎還沒有回來?」

  「我在這兒呢,」從阿爾卡季房裡傳來巴紮羅夫的聲音。

  瓦西裡·伊凡內奇忙回頭看他。

  「哎,你想拜訪你的朋友,可你晚啦,amice①,我們在此懇談了很久,現在去喝茶吧,你母親已在叫喚了,順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什麼事?」

  「有個農民,他患了伊克托爾②……」

  「就是說黃疸病?」

  「對了,慢性黃疸,而且久治不愈,我開給了他百金花和金絲桃,還給了他蘇打,命他多吃胡蘿蔔。不過這都是安慰劑,要找個什麼有效的藥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雖嘲笑醫學,但還是能出個好主意的。我們以後再談,現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裡·伊凡內奇從露椅上輕巧地站了起來,哼起《羅伯特》③裡的一段:

  法則,法則,我們自訂法則,

  為了,為了,為了活得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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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語:朋友。
  ②拉了文icterus(黃疸)的不準確讀音。
  ③原名《羅伯特與惡魔》,是作曲家麥耶伯爾(G.Meyerbeer,一七九——一八六四)創作的一個歌劇。

  「好一個樂天派!」巴紮羅夫嘀咕著離開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裡只薄薄的一層白雲,驕陽似火,一切都靜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雞尋釁似的你啼我鳴,還有在樹頂的什麼地方雛鷹在發著哀乞的聲音。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無奈,想打盹兒的奇怪感覺。阿爾卡季和巴紮羅夫借一垛不大的乾草避陽,各抱一抱窸窣作響的、青色未褪的芳香乾草鋪在身下。巴紮羅夫說道:

  「那邊的一株山楊樹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長在坑窪邊際,而坑窪是拆除磚棚時留下的。那時我相信坑窪和那山楊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在它身邊我從來不感到寂寞。那時我還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為我人還小。現在我長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這裡住了多久?」阿爾卡季問。

  「接連兩年左右,後來只不過時來時去。我們家過的是流寓生活,輾轉各個城市。」

  「這宅子是早建的嗎?」

  「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蓋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麼人?」

  「誰知道?大概是個准校,在蘇沃洛夫部隊裡服役過,所以嘴上老掛著跨越阿爾卑斯山的事。也許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廳裡掛著蘇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歡你們住的那種小宅子,古老又溫暖,有種奇異的氣息。」

  「那是神燈油和草木樨的味兒,」巴紮羅夫一面說一面打哈欠。「要說這可愛的小宅子裡的蒼蠅呀……呸!」

  「請告訴我,」阿爾卡季靜了一會兒,問,「你小的時候,把你管教得很嚴嗎?」

  「我父母是怎樣的,你不都見了嗎?是些善良的人。」

  「你愛不愛他們,葉夫根尼?」

  「愛,阿爾卡季!」

  「他們呀,是那麼地愛你!」

  巴紮羅夫不作聲。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把手操在腦後,打破沉默說。

  「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親已六十余歲,一大把年紀了,可還在談論『安慰劑』,還在治病,與農民交往中講究寬容、厚道,一句話,自得自在。母親也不錯: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壓根兒想不到別的。可我……」

  「你又怎麼了?」

  「我想到,躺在這幹草垛旁邊……我所佔有的這一小塊地方比起廣大空間來是如此地狹小,而廣大空間裡不存在我,與我無關。我得以度過的時間在永恆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恆,永恆中無我。但在這無垠之中,在這數學的一個點上,我的血液卻在循環,頭腦卻在工作,卻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兒去了!」

  「請允許向你指出,你所說的對所有人同樣適用……」

  「你說的對,」巴紮羅夫接過話茬說,「我是想說我的雙親,他們成日碌碌無為而又不知自身的渺少,碌碌無為卻並未使他們難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為什麼要恨?」

  「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嗎?難道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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