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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費季卡,給我裝筒煙!」巴紮羅夫厲聲命令。

  「還有一位所謂醫生被請去看病,」瓦西裡·伊凡內奇用沒奈何的口氣說,「但病人已經adpatres①了,下人對那醫生說:『現在不用啦!』醫生沒料到,很難為情,便問:『你家老爺臨終打嗝了嗎?』『打了的。』『打了很多嗎?』『很多。』『哦,那就好。』於是回去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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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見他祖先去了。

  老人獨自哈哈,阿爾卡季臉部只表示出一絲微笑,而巴紮羅夫管自抽煙。談話持續了約摸一個小時,在此期間阿爾卡季抽空去看了看他的房間。原來那是澡堂的前室,不過很舒服,也很整潔。終於丹紐什卡進來稟報,說飯已準備好了。

  瓦西裡·伊凡內奇首先站起身。

  「先生們,請!我已使得兩位非常厭倦,望多多包涵,不過我想,女主人也許能使諸位滿意的。」

  匆忙準備出來的午餐倒也不錯,甚至非常豐盛,只是酒少了些,一如俗話所說只供個「微醉」。季莫菲伊奇從城裡一個熟悉的鋪子裡買來的赫列斯葡萄酒濃得發黑,味兒既像銅、又像松脂,蒼蠅也多得纏人。這些討厭的蠅子通常由管家的小孩折根綠枝來加以驅趕,但這次瓦西裡·伊凡內奇害怕年輕人奚落,早早把他打發開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飯前換了裝,頭上戴的是頂很高的、帶有綢帶子的包發帽,肩上藍花披巾。她一見她親愛的兒子葉夫根尼又哭出了聲來,不過這次沒讓丈夫督促,便及時收住眼淚,以免濺濕了披巾。用餐的只是兩位年輕人,因為男女主人都吃過了。費季卡在桌旁伺候。他穿了雙顯然是臨時套上的大靴子。另有一個名叫安菲蘇什卡的婦女在一邊照應。她長了個男兒臉,獨眼;既是管家,又兼家畜飼養和洗衣。年輕人進食,瓦西裡·伊凡內奇則在室內踱步,帶著幸福的、甚至是得意的神情談論拿破崙的政策如何引起他的焦慮以及亂麻似的意大利問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對阿爾卡季簡直視而不見,也不勸他嘗嘗各道菜的滋味,只用拳頭支著她的小圓臉兒,兩片飽滿的櫻桃紅嘴唇,左右面頰和眉上的胎痣使這張小圓臉顯得分外善良。她眼睛盯住兒子,不斷地歎氣,很想問他在家能住多久,但又怕問。「如若他說只住兩天呢?」想到這兒,心便沉了下去。上過烤肉這道菜後,瓦西裡·伊凡內奇忽然消失了,回來時舉著已經打開過的半瓶香檳高聲道:「瞧吧,雖說我們住窮鄉僻壤,但在隆重場合也有使人愉快的東西!」他把酒分別倒進三個高腳杯和一個小酒杯裡,舉杯祝「尊貴的客人們」身體健康,然後按他那軍人作風,把他的一份一飲而盡,並敦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把小酒杯裡的酒喝乾淨。上到蜜餞的時候,巴紮羅夫一口拒絕,抽起了雪茄,阿爾卡季雖素不吃甜食,但出於禮貌,嘗了嘗剛熬出來的蜜餞的四個不同品類。之後又上了茶,乳酪,牛油和雙圈小白麵包。最後瓦西裡·伊凡內奇率眾去花園欣賞黃昏之美。

  他走過露椅時悄聲對阿爾卡季說:

  「我喜歡坐在這長椅上瞧著落日,作些哲學思考,這對一個隱士來說倒也適宜。而那一邊,稍遠點兒的地方,我種了幾株賀拉斯①最喜歡的樹。」

  「什麼樹?」巴紮羅夫在一旁聽到,便問。

  「就是……槐樹。」

  巴紮羅夫連連打了幾個哈欠。

  「我認為旅行者應是投入摩耳甫斯②懷抱的時候了,」瓦西裡·伊凡內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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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賀拉斯(Horatius,公元前六五——八),羅馬詩人。
  ②摩耳甫斯(Morpheus)希臘神話中的夢神。

  「就是說該去睡覺了,」巴紮羅夫接口道,「這樣的思考倒也正確。是時候了,沒什麼好多說的。」

  巴紮羅夫和母親道晚安,吻了她的前額,而母親擁抱了他,還在他身後祝福三次。由瓦西裡·伊凡內奇伴送阿爾卡季回房。他祝阿爾卡季「像他年輕而又幸福的年代裡那樣得到美妙的休憩」。果真如此,阿爾卡季在澡堂前室裡睡得非常之好,室內薄荷的香味和爐臺後兩朵恍動的燭焰都在催人入夢。瓦西裡打從阿爾卡季宿處回到書房後,蜷腿坐到他兒子睡的沙發上,準備跟兒子長談。巴紮羅夫說是想睡覺,立刻把他打發走了,其實他到天明也沒能入睡,他睜大眼睛,死死地注視著黑暗。他並非陷入對遙遠的幼年的回憶,而是擺脫不掉新近的痛苦的烙印。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做完感謝賜福的謝恩祈禱,和安菲蘇什卡絮絮談了許久許久。安菲蘇什卡像釘在太太面前一般不動,瞪著獨眼,神秘而又悄悄地訴說她對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的印象和看法。老婦人的頭腦已被喜悅、被酒、被雪茄煙味攪得昏昏沉沉,丈夫本打算跟她說說話兒也只能揮手作罷。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是個真正的俄羅斯老式女貴族,她應該生活在二百年前的莫斯科時代。她篤信上帝,多愁善感,相信占卜,咒語,夢中事;相信癲僧的預言,家神、林妖的力量,不吉利的遇合,中邪入魔,民間草藥,星期四的聖鹽,世界末日;相信如果復活節燭火徹夜不滅,蕎麥一定豐收;如果蘑菇出土時被人瞧見了,便長不大;她相信,鬼蜮喜歡在有水的地方倘佯,每個猶太人胸口必烙有血印;她害怕耗子,蛇,青蛙,麻雀,水蛭,打雷,冷水,穿堂風,馬,山羊,紅頭髮的人和黑貓;她認為蛐蛐和狗都是不祥之物;她從來不食牛犢肉或鴿子肉,還有蝦,乾酪,蘆筍,鬼子姜,兔肉,西瓜,據說切開的西瓜使人記起施禮約翰血淋淋的頭;談到牡蠣時她就哆嗦;她喜歡美食,但嚴守齋期;她一天睡十個小時,但如逢上瓦西裡·伊凡內奇頭疼,她就徹夜不眠;她除《阿曆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外從未讀過一本書;一年只寫一封、至多兩封信,但對家務、晾曬和熬果醬十分內行,雖然不動她一根手指。總的說來,她懶於行動。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非常善良,人不笨,她知道,在世上有專使喚別人的老爺,也有專受人使喚的普通庶民,因此她不討厭奴顏卑膝和打躬作揖。不過對她手下的人倒也親切和氣,對每個乞討者必賜之以食。她雖也喜歡聽點兒流言蜚語,但從不閑論人非。她年輕時面貌娟好,會彈舊式鋼琴,也能說兩句法語,不過,跟隨丈夫的多年流寓生活(婚姻不是她自擇的)把那音樂和法語忘得一乾二淨。她愛兒子卻又極端怕他。她把領地交給瓦西裡·伊凡內奇經營後再也沒加過問,老伴給她講當今的改革,自己的計劃,她揮舞著手帕連聲哎喲,驚得眉毛愈挑愈高。她老是疑慮重重,沒准那一天災禍突然降臨。只消想起傷心事,她便立刻哭出聲來……這樣的婦女已日益稀少,是否為此應該高興呢?只有上帝知道。

  21

  阿爾卡季起床後打開窗,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瓦西裡·伊凡內奇。老人穿件絨布晨衣,腰間束著帕子,正勤快地在園子裡耕作。他發覺站在窗內的年輕客人,便手支著鏟子招呼道:

  「祝您健康!夜晚休息得好嗎?」

  「好極了,」阿爾卡季回答。

  「您瞧,我和新新納塔斯①一樣,在坌地種晚蘿蔔。現在,上帝作證,已到了非靠自己的雙手不能供養自己的時候,看來讓·雅克·盧梭②說對了:不應指望他人,應該依靠自己。先生,如在半個鐘點以前,您會見我是另一個樣兒。一個鄉下婆娘跑來找我,說她鬧肚子,——那是她們的說法,我們把這叫痢疾,我……怎說才好呢?只得給她注射了鴉片。我還給另一個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議先作麻醉……但她就是不願意。做這一切全都是gratis③——阿納馬焦爾④。說也不奇怪,因為我自己是個平民,homonovus⑤,並不如我賢妻那樣出自名門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來這樹下呼吸些新鮮空氣嗎?」阿爾卡季走出屋門,來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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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新納塔斯(Cincinnatus),公元前五世紀古羅馬的一個貴族、將軍和獨裁者,他曾恭身務農。
  ②盧梭(Rousseau,一七一二——七八),法國著名作家和思想家。
  ③拉丁語:免費。
  ④法語音讀,意思為「不收費,義診性質」。
  ⑤拉丁語:新人。

  「我再次表示歡迎!」瓦西裡·伊凡內奇按軍人方式把手舉到油膩膩的小圓帽帽檐上。「我知道您習慣于奢華舒適,但即使是當代的偉人,也並不厭棄在小茅屋簷下住上一陣子。」

  「哎喲,我算什麼當代偉人!而有我也不習慣於奢侈,」阿爾卡季連忙回答。

  「您過歉了,」瓦西裡·伊凡內奇故作高雅地說,「雖說我已老朽,但也見過世面,觀其言,便知其人。我還算得上是個半瓶醋的心理學家和相面術士,我敢說,如果沒有這些本領,早把我這小人物一筆勾銷了。我並非當面恭維,我發現您和我兒子的友誼後使我由衷感到高興。方才我還見他來著。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達的習慣。請原諒我的好奇:您和我的葉夫根尼早就相識嗎?」

  「自從去年冬天。」

  「哦!請允許再問一句,不過,我們是否坐下說好?請允許我,作為他的父親,坦率地向您請教,您對我的葉夫根尼有何評價?」

  「您兒子是我所遇見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阿爾卡季欣然答道。

  瓦西裡·伊凡內奇眼睛倏地睜大,雙頰生輝,鐵鏟從他手裡滑落到地上。

  「那麼您認為……」他剛開始說,阿爾卡季便搶在前面:

  「我相信您兒子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他將光耀您的門楣,從一相識我就堅信不移。」

  「您說什麼?……真的嗎?」瓦西裡·伊凡內奇激動得話不成句,興奮的微笑拓寬了本就寬闊的嘴巴,而且停留在嘴巴上再也沒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倆怎麼認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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