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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宅子共分六個小間,其中之一就是他領我們的朋友去的所謂書房。一張積滿塵垢的粗腿桌子占了窗與窗之間的整個空隙,上面放了許多熏黃了的紙片。沿牆一溜掛著土耳其槍,馬鞭,馬刀,兩張地圖和些解剖圖,富費朗德①的肖像,發編花體字的黑框和畢業證書鏡框。一張坐破了的皮沙發擠在兩個高大的樺木書櫥中間,架上書籍、盒子、鳥獸標本、瓶瓶罐罐亂放一起。牆角裡閒置著一台報廢了的電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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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利斯多夫·富費朗德(C.W.Hufeland,一七六二——一八三六),德國醫生,當時極流行的《長壽術》一書的作者。

  「尊敬的來訪客人,我預先提過,」瓦西裡·伊凡內奇開始叨叨,「我們這兒過的生活就同部隊野營一樣……」

  「別說吧!幹嗎賠不是?」巴紮羅夫打斷他的話。「基爾薩諾夫十分清楚你我不是克廖斯①,你也沒有宮殿。但安排他住哪,這倒是個問題。」

  「啊,有的,葉夫根尼,側廂有個很好的小間,他住那兒,會感到十分舒適的。」

  「你蓋了廂房?」

  「怎麼沒蓋,少爺?它就在澡堂那邊,」季莫菲伊奇插話道。

  「也就是在浴室邊上,」瓦西裡·伊凡內奇趕忙說,「眼下是夏天……我就去吩咐。而你,季莫菲伊奇,去把他們的行李取來……葉夫根尼,當然把書房讓給你了。Suumcuiqu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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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廖斯(Croesus,公元前五六〇——五四六),小亞細亞呂底亞國王,據說他有大量財寶。

  ②拉丁語:各得其所。

  「見了吧!一個挺逗人的老頭兒,而且心腸好,」瓦西裡·伊凡內奇前腳剛走,巴紮羅夫便說,「也像你父親一樣古怪,不過屬另一類型;特別喜歡嘮叨。」

  「看來你母親也十分善良,」阿爾卡季說。

  「我母親嗎?是個實心眼兒。回頭你瞧就是,那頓午飯一定特別豐盛。」

  「今兒沒料著您到,少爺,所以沒運來牛肉,」剛拎著巴紮羅夫的箱子進房的季莫菲伊奇解釋道。

  「沒有牛肉也行,沒有也只好沒有,俗話說:貧者無罪。」

  「你父親手下有多少農奴?」阿爾卡季突然問。

  「田莊不屬他,屬我母親。農奴嘛,我記得是十五個左右。」

  「算在一起有二十二個,」季莫菲伊奇不滿地訂正他。

  聽到了拖鞋的趿拉聲,瓦西裡·伊凡內奇重又出現了。

  「要不了幾分鐘,您的臥室便能接待您了,」他帶著得意的神氣宣佈,「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像是這麼稱呼閣下的吧?我派了個僕人由您使喚、」他朝跟進來的小男孩一指。那孩子短頭髮,藍上衣,肘口有個洞眼,顯然是從別人那兒借來的靴子。「他名叫費季卡。但我想再說一遍,雖然兒子不讓說,請多多包涵,他頂不了大用,然而會裝煙斗。您當然是抽煙的了?」

  「我大半抽雪茄,」阿爾卡季回答。

  「合情合理,我本人也以為抽雪茄更合口味。但在我們窮鄉僻壤,雪茄很難買到。」

  「你別再說窮道苦了,」巴紮羅夫打斷他的話,「最好坐到沙發上來讓我好好瞧瞧。」

  瓦西裡·伊凡內奇笑著隨即坐下了。他的臉相很像兒子,只不過前額低而窄些,而嘴則較大。他不停地在動彈,一會兒仿佛腋袖太短了似的聳聳肩,一會兒眨眨眼,咳嗽一聲,動動手指頭。比較起來,他兒子反顯得懶洋洋的。

  「『說窮道苦』!」瓦西裡·伊凡內奇又說,「你,葉夫根尼,別以為我在客人面前訴苦說我們住在窮鄉僻壤。恰恰相反,我持另外一種意見:對善於思考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窮鄉僻壤的,至少我會盡一切所能,不使自己頭腦生銹,落後於時代。」

  瓦西裡·伊凡內奇從口袋裡掏出塊新的黃綢帕子,這是他去阿爾卡季房間之前臨時佩下的。他揮舞著這條黃手帕繼續說:

  「且不說別的,例如,我把徭役制改成租賦制,忍痛割愛,把每年田地收入與農民對半平分。我認為這是我的職責,是目前情況下,最好的辦法,而其他地主連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說實行了。在科學和教育方面我也如此。」

  「是的,我見你這兒放著一八五三年的《健康之友》①,」巴紮羅夫從中插嘴。

  「那是我的一個老友寄贈的,」瓦西裡·伊凡內奇趕忙解釋。「我對顱相學②也略知一二,」他又道。這話主要是說給阿爾卡季聽,說的時候指著書櫥上的石膏頭顱骨分格模型。「我對申泰因③,拉傑馬赫④也頗熟悉。」

  「××省內還有信拉傑馬赫的?」巴紮羅夫問。

  瓦西裡·伊凡內奇乾咳了一聲。

  「在省裡……諸位當然見多識廣,我們這等人哪能趕得上你們!你們是來替代我們老朽之輩的。從前我們嘲笑過體液說的門徒霍夫曼⑤,持活力論觀點的布朗④之流,可他們也曾著實顯赫了一陣子。你們崇敬替代了拉傑馬赫的人,但,也許二十年後你們崇尚的人又將成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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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健康之友》是一八三三——一八六九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份醫界報紙。
  ②顱相學,一種偽科學,認為人的心理取決於頭顱骨的外形。
  ③④⑤均為德國醫生。
  ④英國醫生。

  「可以告慰你的是,我們嘲笑醫學這門學科,我們對誰也不崇拜,」巴紮羅夫說。

  「怎麼回事?你不是想成為一名醫生嗎?」

  「想,但與此無礙。」

  瓦西裡·伊凡內奇用他的中指撥了撥煙斗裡未燃盡的煙絲。

  「可能如此,我無意爭辯。我算什麼?一個退伍的軍醫,伏拉托①,眼下從事農業。我曾在令祖父的聯隊裡服務,」他又轉向阿爾卡季,「是的,是的,我一輩子所見,真不算少,哪個階層、哪樣的人沒見過!我,即現在站在您面前的這個人,也曾為維特更斯泰因伯爵和茹科夫斯基按過脈。您知道,在南方的部隊裡,一八一四那年(此時瓦西裡·伊凡內奇一抿嘴)個個人我都了若指掌,但我置身事外,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兒——外科柳葉刀,其他不問。令祖父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真正軍人。」

  「你是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老粗,」巴紮羅夫插話。

  「唉,葉夫根尼,你怎這般說話!千萬別……當然,基爾薩諾夫將軍不屬￿……」

  「得了,我們別提他,」巴紮羅夫制止道,「我進村時見到你的白樺林了,棵棵長得那麼逗人喜愛。」

  瓦西裡·伊凡內奇聽了樂道:

  「你再去看看我的花園!哪株樹不是我親手栽的。家果、野果、藥草都有。年輕的先生們,雖說你們才高藝深,老頭兒帕拉采利西的立論還是駁不倒的:inherbis,verbisetlaTpidibus②……我已經不再行醫了,但一周有那麼兩次,要接待求治的人,畢竟不能把病人拒之門外!我這地方缺醫少藥。鄰近一個少校,你們能想到嗎?他也居然給人治病。我問:有沒有學過醫?他說:沒有,從來沒學過,我主要出於行善之心……哈哈,出於行善之心!醫道一竅不通也去治病!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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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voilatout))音讀,意思是:僅此而已。
  ②拉丁語:草藥,言語安慰和礦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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