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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您身體健康,人身是自由的,經濟上是富足的,您還要什麼呢?還缺什麼呢?」

  「我還要什麼,」奧金左娃學他的話,接著歎了口氣。「我累了,我老了,我覺得活得太長了。是的,我老了,」她追加了一句,輕輕拉起披肩蓋住裸在外面的肘子。她的眼睛遇到了巴紮羅夫的眼睛,臉上泛起淡淡的紅霞。「在我身後已積下了那麼多的回憶:彼得堡生活,先是富裕後又窮困,後來是父親的死,出嫁,出國,等等等等……可以回憶的事很多,但值得記憶的卻沒一樁;展望前程,在我面前是條漫長、漫長的路,沒有目的……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您是如此地灰心失望嗎?」巴紮羅夫問。

  「不,」奧金左娃一字一頓地說,「而是不滿意。我覺得,若我能心有所系……」

  「您想愛,卻又不能投入,」巴紮羅夫打斷她的話,「這便是您的不幸所在。」

  奧金左娃看著她的披肩角兒說:

  「難道我不能投入?」

  「未必能夠!我把這稱之為不幸,其實不確,應該說一個人遇到這樣的事真值得可憐。」

  「遇到什麼事?」

  「想愛,卻不能愛。」

  「您怎麼知道的?」

  「聽說的,」巴紮羅夫生氣地回答,心裡則在叨咕:「你是在賣弄風騷,你因為無聊、沒事幹,所以在逗我,而我卻……」這倒是真的,他的心正在撲騰。他俯下身去玩弄著天鵝絨軟椅的穗子道:「再說,您可能要求太嚴格了。」

  「也許是。依我看,要麼就把整個身心投進去,要麼就別動心。將心換心,拿我的去,交出你的來,不惋惜,不後悔。若不是這樣,寧可不愛。」

  「這有什麼不好的?」巴紮羅夫評論道,「這條件合情合理。我只是奇怪,為什麼您直到現在……還沒有尋覓到您所嚮往的。」

  「您以為把整個身心交出去是那麼容易嗎?」

  「如果左思右想,或一味等待,或掂斤播兩,或珍惜自己,那就不容易。但要不那麼左思右想,就很容易了。」

  「怎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我毫無價值,誰還要我的一片忠誠?」

  「這不是他本人的事,應由另外的人去分析判斷他有多大價值。主要的是敢於交出自己的身心。」

  奧金左娃從靠背軟椅上直了直身子說:

  「您說這些,像是您都經歷過似的。」

  「我只是順口道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您知道,這一切均不屬我研究的範圍。」

  「至少您是敢於把自己的整個兒身心交出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誇口。」

  奧金左娃不吭聲,巴紮羅夫也保持沉默。從客廳裡傳來鋼琴聲。

  「這麼晚了,卡捷琳娜還在彈琴,」奧金左娃說道。

  巴紮羅夫站了起來。

  「是的,真的晚了,您該休息了。」

  「等等,您忙著去哪?……我還要跟您說句話。」

  「什麼話呀?」

  「等等,」奧金左娃悄聲說。

  她的目光停留在巴紮羅夫身上,好像要對他仔細端詳個透。

  他在書房裡踱了一圈,倏地走近她,匆匆地說了聲「別了」並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致她差點兒叫出聲來。他掉頭走了。她把蜷縮成一團的手指放到嘴唇邊對著吹了吹,驀地從椅子裡站起身,急步向房門走去,仿佛是要追他回來……女僕捧著盛有水瓶的銀託盤進房來了,奧金左娃收住腳,她的髮辮像條黑色的蛇一樣掉到了肩上。後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書房裡的燈還亮了很久很久,而她也久久地一動不動坐著,夜涼如水,她偶或用手指撫摩著她那被寒氣侵襲的裸膀。

  兩個鐘點後巴紮羅夫方回臥房。靴子已被露水濺濕了。他的頭髮蓬亂,神情悒鬱。見阿爾卡季坐在書桌前,手裡捧本書,禮服扣得齊齊整整的,他懊喪地問:

  「你還沒睡?」

  「今兒你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一起待得好久啊!」阿爾卡季答非所問。

  「是的,那時候你在和卡捷琳娜·謝爾蓋耶芙娜一起彈琴。」

  「我沒有彈……」阿爾卡季才說半句便不言語了,他覺得眼裡的淚水就快要掉出來。而他不願在善嘲弄別人的朋友面前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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