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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爹,您好嗎?」蘇查麗妲問道,一面走上去跟他一起散步。

  帕瑞什先生正在沉思默想,突然來了個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望著蘇查麗妲說:「我很好,謝謝你,拉妲!」

  兩個人一起來回踱步,帕瑞什先生說:「羅麗妲星期一就要結婚了。」

  蘇查麗妲原來一直想問他這次辦喜事為什麼沒有來找她商量或要求她幫助,但突然間覺得自己這邊也存在著某種障礙,所以沒敢提出來。換了別的時候,她是不會等著帕瑞什先生來找她的。

  不過帕瑞什先生自己把她心裡一直在想的這個問題提了出來:「這一次我沒有能徵求你的意見,拉妲!」

  「為什麼,爹?」蘇查麗妲問道。

  帕瑞什先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繼續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她。蘇查麗妲終於忍不住了,便稍稍偏過臉說:「您認為,近來我思想上有了些變化吧?」

  「是的,」帕瑞什先生同意地說,「所以我不想對你提出任何要求,免得你為難。」

  「爹,」蘇查麗妲說,「我一直想把一切都告訴您,可是最近我沒能見到您,所以我今天特地跑來了。我沒有能力把一切都非常清楚地告訴您,因此,我有點擔心,怕我的話您聽不明白。」

  「我知道這些事三言兩語是不容易說清楚的,」帕瑞什先生表示同意地說,「你有一個屬￿感情方面的問題,雖然你已經感覺到它的存在,但它卻還沒有定形。」

  「對了,正是這樣!」蘇查麗妲激動地大聲說,心裡感到舒服多了,「可是我怎麼才能讓您明白那種感情有多強烈呢?我真像是再生了,有了一種新的意識。我從來不曾用過目前的觀點來看自己,從來沒有和祖國的過去或未來發生過任何關係。可是現在我心裡對這種關係的偉大性和真實性有了如此美妙的認識,簡直令我難以忘懷。您聽我說,爹,當我說我確實是一個印度教徒的時候,我說的是真話,雖然在這以前,我絕不承認我是,現在我毫不猶豫地、甚至強調地說我是一個印度教徒了!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感到很痛快!」

  「你已經從各個方面考慮過這個問題並且也考慮過它全部的含意了嗎?」帕瑞什先生問道。

  「我自己有這個能力從各個方面全盤考慮這個問題嗎?」蘇查麗妲回答,「我只能說我讀了不少書,也和別人作過多次討論。以前,我沒有學會恰如其分地觀察事物,喜歡誇大印度教的細節,於是對印度教的整體就產生了反感。」

  聽見她這樣講話,帕瑞什先生覺得有些吃驚。他很清楚蘇查麗妲的思想正在轉變,因為她得到了某些真理,便充滿了信心。她並沒有捲入某種模模糊糊的感情激流中去,變得昏頭昏腦,失掉了理解的能力。

  「爹,」蘇查麗妲接著說,「我怎麼能說自己是一個脫離了種姓、脫離了祖國的無足輕重的人呢?我為什麼不能說『我是一個印度教徒』呢?」

  「換句話說,」帕瑞什先生說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我不自稱為印度教徒?細想起來,除了印度教社不肯收留我之外,也沒有多少重大的理由。另一個原因是,那些宗教見解和我相同的人也不自稱為印度教徒。」

  ……

  「我已經對你解釋過,」看見蘇查麗妲不響,帕瑞什先生繼續說,「這些理由都不很重要,只不過是外在的。一個人不理會這些障礙也能過得去。可是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部原因,那就是印度教社會無門可入。至少沒有康莊大道,儘管可能有後門。那個社會不是為全人類的——而只是為那些生來就是印度教徒的人準備的。」

  「可是一切教社都是這樣的呀,」蘇查麗妲插進來說。

  「不,沒有一個重要的教社是這樣的,」帕瑞什先生回答,「伊斯蘭教社會的大門是對所有的人開放的,基督教社會也歡迎所有的人。甚至在基督教不同的教會裡,也通用同一個教規。如果我想入英國籍,那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只要我在英國住得相當久,夠規定年限,而且遵守他們的風俗習慣,那麼我就可以進入英國社會,我甚至不必信奉基督教。知道怎樣進入迷宮並不難,要尋找道路出來可就不那麼容易了。印度教恰好相反,進入他們社會的路完全封閉了,可是出來的路卻有萬千條。」

  「不過,爹,」蘇查麗妲爭辯說,「多少個世紀以來,印度教徒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失,印度教社會也依然存在呀。」

  「一個社會受到損害,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看得出來,」帕瑞什先生回答,「古時候印度教社會的後門是開著的,大家認為一個非亞利安族的人可以成為印度教徒是國家的光榮。就是在穆罕默德時代,到處都還存在著信奉印度教的王公和大地主的影響,因此,那些想脫離印度教的人受到數不清的阻攔和懲罰。現在英國人用他們的法律來保護每一個人,要想用人為的辦法強行封閉社會的出口就沒有那樣方便了。所以在印度,有相當長的時間,印度教徒不斷減少而穆斯林卻不斷增加。照這樣下去,慢慢地穆斯林就會佔優勢,這個國家就不能稱為印度斯坦了。

  「可是,爹,」蘇查麗妲苦惱地大聲說,「防止這種事情發生不正是我們大夥兒的責任嗎?拋棄印度教徒不是會進一步造成損失嗎?現在正是我們應該聚集一切力量保衛印度教的時候了。」

  「只憑主觀願望,死死地抓住不放,就能把人救活嗎?」帕瑞什先生充滿深情地輕輕拍著蘇查麗妲的背問道,「大自然有一條保護法則,誰要是背離它,就會自然而然地被大家拋棄。印度教社會侮辱人,拋棄人,由於這個緣故,現在我們越來越難以維持我們的自尊心了。現在,我們不可能再躲在幕後了——世界的道路四通八達,人們從四面八方侵入我們的社會——要想用法規和經典來築牆建壩,使我們和別人隔開,已經辦不到了。要是印度教社會不立刻喚醒一切力量,聽任這種消耗性的疾病蔓延,那麼這種和外面世界自由交往的關係就會給印度教社會一個致命的打擊。」

  「這些我都不知道,」蘇查麗妲用一種痛苦的聲音說,「如果情況果真如此,如果今天所有的人都拋棄它,那麼在這種時刻,至少我絕不能拋棄它。我們是這個不幸的時代的子女,就更加應該在我們的社會遭到危難的時候和它站在一起。」

  「小母親,」帕瑞什先生說,「我不願總說些什麼來反對你心中的新思想。用做禮拜來使自己平靜下來吧。在你判斷是非之前,先把每一件事和你心中的真理以及你所感到的善的概念調和起來——這樣,一切就會變得漸漸清楚起來了。神比一切都偉大,不要在袓國或任何人面前貶低祂,因為這樣對你、對祖國都沒有好處。我懷著這種想法,把我整個靈魂和整顆心都獻給神——這樣,我和祖國、和一切人的關係就容易變得真誠了。」

  這時,一個僕人送來了一封信,把他的話打斷了。「我沒有帶眼鏡,」帕瑞什先生說,「天越來越黑了,請你念給我聽好嗎?」

  蘇查麗妲接過信念給他聽。信是梵社的一個委員會寫來的,上面有許多顯要的社員署名。大意是:鑒於帕瑞什先生已經同意他的一個女兒按照非梵教的儀式結婚,他本人事實上也準備參加婚禮,梵社認為不能再把他算作管理機構的一個成員了。如果他要為自己辯護,他可以寫一封解釋的信,在下星期日之前送交委員會,委員會將在星期日根據多數票作出最後決定。

  帕瑞什先生接過信,把它放在衣袋裡。蘇查麗妲輕輕地拉著他的手,繼續和他來回地踱步。夜色漸濃,隔壁的小巷點燃了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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