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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一瞬間,蘇查麗妲忘記了戈拉是在和她辯論,她的心被他那洪鐘般的聲音裡面那莊嚴美妙的聲調深深感動了。她不覺得他在辯論,只感到他所闡明的真理在她的頭腦裡引起強烈的反應。

  「你們的教社並沒有創造印度千千萬萬的居民,」戈拉接著說,「你們怎麼可以硬說什麼道路對他們最合適,什麼信仰可以滿足他們的饑渴,怎麼樣做能使他們強盛呢?這樣遼闊的印度,你們怎麼能希望把它變成同一個水平呢?你們做這種辦不到的事,遇到障礙,就對國家發脾氣,障礙越多,你們就越憎恨和輕視那些你們本來要為他們效勞的人!可是你們還以為自己在禮拜那位創造了不同的人類並且希望他們繼續保持不同的天神呢。如果你們真的尊敬祂,那麼,為什麼你們不去好好理解祂的命令,為什麼以為自己的才智和自己的教派了不起,不承認祂的旨意呢?」

  戈拉看見蘇查麗妲注意地聽他講話,並不打算和他辯論,心裡不由得充滿了憐憫。他稍稍停了停,再說話的時候,聲調更加溫和了:「也許我的話聽起來很不入耳,不過請不要以為我是一個敵對教派的人,便對我起反感。要是我認為你只是一個敵對教派的代表,我就一句話也不說了。不過看見你那天生的寬闊胸懷,被一個教派狹小的天地所限制,我感到很痛心。」

  「不,不!」蘇查麗妲羞紅了臉大聲說,「你不要管我,只管講下去,我努力去領會你的話。」

  「我沒有多少話要說了,」戈拉說,「用淸醒的頭腦去觀察印度,用虔誠的心去愛她吧。不過如果你把印度人民只當作梵教徒以外的芸芸眾生,你就會產生偏見,就會輕視他們——你只會對他們產生誤解,而不能全面地瞭解他們。神創造了不同思想、不同行動、不同信仰、不同習慣的人,但他們有一種基本相同的東西,那就是人性。在所有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屬￿我、屬￿整個印度的東西,只要我們能認識它的本質,它就能透過一切微小和不完整的現象,顯示出一種巨大而美妙的本質東西,通過它,世世代代禮拜神靈的奧秘就可以揭穿了。我們將會看到過去多少年代的祭火仍然在灰燼中繼續燃燒,而且毫無疑問,總有一天,那股火焰會超越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在全世界點起熊熊烈火。如果有人說印度人在過去的年代裡,一切偉大的言行都不足信,即使是一時的胡思亂想,也是對真理的大不敬,只不過是一種無神論的說法而已!」

  蘇查麗妲一直低著頭注意地聽他講話,可是現在她抬起眼睛問道:「那麼,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戈拉回答,「我只補充一點。你必須明白印度教像母親那樣把不同思想、不同意見的人抱在懷裡;換句話說,印度教只把人看成人,不把他看成哪一個教派的成員。它不但尊重聰明的人,也尊重愚蠢的人,不但尊重某一種學識,也尊重各式各樣的學識。基督徒不承認事物的多樣性,他們說,一邊是基督教,另一邊是永久的毀滅,沒有中間道路。因為我們在這些基督徒手下受過教育,我們已經對印度教的多樣性感到羞恥了。我們不明白印度教正是通過這種多樣性去實現全體一致的。在我們能夠擺脫這種基督教學說的漩渦之前,我們很難接受自己印度教的光輝真理!」

  蘇查麗妲不但聽到戈拉說的話,彷佛也看見了他的思想。戈拉用他那沉思默想的眼光看到的遙遠未來的情景通過他的話語對她顯現出來。蘇查麗妲忘掉了羞怯,甚至忘掉了自己,坐在那兒仰望著戈拉熱情的、容光煥發的臉。她在這張臉上看到一股力量,憑著這股力量,世上一切偉大的意圖似乎都神秘地得到了實現。蘇查麗妲聽過自己教社不少聰明博學的人討論真理的各種原則,不過戈拉的話不僅僅是議論,它們簡直是創造。它們聽起來這樣清楚,一下子就同時把你的心靈和肉體統統抓住了。今天,蘇查麗妲看到了帶著雷電霹靂的因陀羅 〔注:古代印度雅利安人的最高神靈。〕了。當他說的那些話以深沉有力的語調撞擊著她的耳膜時,她的心顫抖了,強烈的閃電彷佛時時刻刻都在血管裡跳動。她沒有能力去思索,也看不清她和戈拉的見解在哪些地方有所不同,哪些地方協調一致了。

  這時,薩迪什走了進來,因為他見了戈拉總很害怕,所以盡可能地躲著他,走到姐姐身旁小聲說:「帕努先生來了。」蘇查麗妲嚇了一跳,就像挨了一拳似的,因為現在她很不願意接待他,只要能擺脫這個不受歡迎的人,什麼代價都願意出。她想戈拉一定沒有聽見薩迪什的話,於是站起身,匆匆地走出屋子。她徑直走到樓下,對哈蘭先生說:「請原諒,今天我不便和你交談。」

  「有什麼不便呢?」哈蘭問道。

  「如果明天早晨你去找我父親,」蘇查麗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就可以在那兒見到我。」

  「今天你有客人吧?」哈蘭問。

  「現在我沒有空,」蘇查麗妲同樣回避了這個問題,「今天很對不起,請你原諒。」

  「不過,」哈蘭固執地說,「我從街上就聽見戈爾默罕先生的聲音了。我想他在這兒吧?」

  這樣直接的問題再也無法回避了,蘇查麗妲紅著臉說:「不錯,他在這兒。」

  「這太好了,」哈蘭先生大聲說,「我也正要找他說句話。要是你有什麼特別的事,你可以請便,讓我和戈爾默罕先生稍談一談。」沒有得到蘇查麗妲同意,他就跑上樓去。蘇查麗妲隨後走進房間,看都沒有看哈蘭先生一眼便對戈拉說:「我姨媽在給你預備點心,我去看看要不要幫忙。」說完便連忙離開屋子。這時,哈蘭先生擺出一副莊嚴的面孔,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看起來好像不大舒服似的。」哈蘭先生說。

  「不錯,」戈拉同意地說,「碰巧近來我受到了一些令人不大舒服的待遇。」

  「是這樣,」哈蘭先生回答,聲音軟了下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並不比原來料想得多。」戈拉諷刺地說。

  「我有一個和畢諾業先生有關的問題想和你談談。」哈蘭先生改變話題說,「我想你知道他準備在星期天加入梵社了吧?」

  「不,我沒有聽說。」戈拉回答。

  「你贊成他這樣做嗎?」哈蘭先生問。

  「畢諾業沒有要求我批准。」戈拉回答。

  「你認為,」哈蘭先生追問道,「畢諾業先生已經有夠強的信仰,可以加入梵社了嗎?」

  「他已經表示願意參加,」戈拉回答,「那麼,這樣的問題就完全是多餘的了。」

  「當我們非常愛某些東西的時候,」哈蘭先生說,「我們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信什麼,不信什麼了。你是懂得人性的。」

  「我不想和你談人性問題,那沒有什麼用。」戈拉回答。

  「雖然我的見解、我的教社跟你的不一樣,」哈蘭先生說,「我對你還是懷著很大的敬意,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不管你的信仰是否正確,沒有一種誘惑可以使你動搖。不過……」

  「當然,」戈拉打斷他說,「假如畢諾業連你設法給我保留的小小敬意都得不到,這對他當然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在這個世界上,區別是與非是必要的,可是如果你單憑自己對各種事物的愛好與否來決定它們的相對價值,你當然可以這樣做,不過千萬不要希望別人也接受你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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