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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很好,」哈蘭先生說,「即使這個問題不能解決,那也不會有多大的害處。不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畢諾業想和帕瑞什先生家的人結親,你不打算反對嗎?」

  「哈蘭先生!」戈拉氣紅了臉,大聲喊道,「我怎能和你討論這些和畢諾業有關的事呢?你一直在談人性,至少該能明白畢諾業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

  「我提出這個問題,」哈蘭先生說,「是因為它和梵社有關,否則……」

  「可是我和梵社卻毫不相干,」戈拉不耐煩地大聲說,「你操心的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談到這裡,蘇查麗妲進來了。哈蘭先生轉過身對她說:「蘇查麗妲,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談談。」

  哈蘭先生其實沒有必要說這句話,他故意這樣說,只不過讓戈拉看看他和蘇查麗妲的關係有多親密。不過她偏偏沒有回答,戈拉也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一點點讓哈蘭先生單獨和蘇查麗妲談話的意思。

  「蘇查麗妲,」哈蘭先生重複了一遍,「請你到隔壁房間去,我有話跟你說。」

  蘇查麗妲理都沒有理他,只是看著戈拉說:「你母親好嗎?」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媽媽有不好的時候!」戈拉笑著說。

  「不錯,」蘇查麗妲點頭說,「我也親眼看見,保持健康,在她來說,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

  戈拉立刻想起來,在他坐牢的時候,蘇查麗妲經常去探望安楠達摩依。

  哈蘭先生這時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看了看內封上的作者署名,粗粗地看了一兩段。

  蘇查麗妲覺得很難為情,臉都羞紅了。戈拉知道這是他寫的書,不禁微微一笑。

  「戈爾默罕先生,」哈蘭先生問道,「我想這是你青年時代的作品吧?」

  「我現在還是青年呢!」戈拉笑著說,「有些動物的青年時代很快就過去了,另一些動物卻拖得很長。」

  蘇查麗妲站了起來說:「戈爾默罕先生,你的茶點現在一定準備好了!請你到那個房間去好嗎?帕努先生在這兒,姨媽是不會出來的,所以,也許她正在等著你呢。」

  最後一句話是蘇查麗妲專門說給哈蘭先生聽的。她那天已經忍耐多時了,現在至少要還擊一下。

  戈拉站了起來。不肯認輸的哈蘭先生說:「我在這兒等你。」

  「何必在這兒白等呢?」蘇查麗妲說,「現在已經不早了。」

  可是哈蘭先生一動也不動,蘇查麗妲和戈拉走出了房間。

  在這所房子遇到戈拉,又看到戈拉對蘇查麗妲的態度,哈蘭先生的鬥志又高昂起來了。蘇查麗妲能這樣容易擺脫梵社的控制嗎?難道就沒有人能挽救她嗎?這事總得想辦法制止才好!

  哈蘭先生拿了一張信紙給蘇查麗妲寫了一封信。他是一個具有相當堅定信念的人。信念之一就是每逢他用真理的名義去責駡別人,他的激烈的言詞是絕不會收不到一點效果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語言並非一切,實際上還有一個叫做人心的東西。

  戈拉和哈裡摩希妮長談之後走進蘇查麗妲的屋裡去拿手杖時,天已經黑了。蘇查麗妲的書桌上點了一盞燈。哈蘭先生已經走了,但桌子上擺了一封寫給蘇查麗妲的信,隨便什麼人走進屋子都不會看不見的。

  一看見那封信,戈拉的心就難過極了,因為他很清楚那封信是誰寫的。他早就知道哈蘭先生對蘇查麗妲提出過一個特殊的要求,但他沒有聽到他的要求遭過任何反對。今天下午薩迪什進來告訴蘇查麗妲哈蘭先生來了時,她顯得很吃驚,匆匆走下樓去,過了一會兒,哈蘭先生陪伴著她上來了,戈拉見了覺得很不是滋味。後來,蘇查麗妲把他帶出去吃點心,把哈蘭先生一個人扔在那裡,雖然在他看來,這好像有點失禮,但他認為這種不禮貌乃是兩個人關係密切的一種表現。現在看到桌子上的信,使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書信真是一種神秘的東西,因為外邊只寫了名字,一切重要的內容都在裡邊,所以它具有一種特殊的折磨人的力量。

  「我明天再來看你,」戈拉看著蘇查麗妲說。

  「很好。」她垂下眼睛說。

  戈拉正要動身,忽然又停下來大聲說:「你的位置是在印度的太陽系裡——你是屬￿我的袓國的——你不能聽信某一顆遊蕩的彗星的謊話捲進真空裡去!在你堅定地站在正確的位置之後,我才能放開你!有人曾使你相信,你站在那個位置,你的宗教就會拋棄你——不過我必須清楚地告訴你,僅僅少數幾個人的見解和言論絕不是你的宗教和真理;你的宗教和真理和你周圍的人千絲萬縷地聯結在一起——如果你想使它保持光輝燦爛、朝氣蓬勃,就不能任意把它連根拔起,種在盆裡;如果你想使它充分發揮作用,你就得坐在祖國人民遠在你出生之前就給你安排好的座位上。你絕不能說:『我和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和我也毫無關係。』要是你這樣說了,你的宗教教義和你的全部力量就會像幻影一樣消失。我可以這樣說,假如你讓自己的見解使你離開神原先送你去的地方,不管你在哪兒,你的見解都絕不會得到勝利。我明天再來。」

  說完了這一番話,他就離開了屋子。他走了好久,屋子裡的空氣好像還在震顫,蘇查麗妲始終像一座雕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第六一章】

  「媽媽,老實跟您說,」畢諾業對安楠達摩依說,「每次我對偶像頂禮膜拜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都感到有點難為情。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設法隱瞞這種感情。事實上還寫了幾篇替偶像崇拜辯護的精采文章。不過我得對您說實話,我承認當我禮拜偶像的時候,我的心並不贊成。」

  「你的頭腦竟這樣簡單,」安楠達摩依激動地說,「不論看什麼,只能永遠看見細節,看不見整體嗎?怪不得你這樣愛挑剔。」

  「這話真不錯,」畢諾業同意地說,「因為我有這樣強的分析能力,就連自己不相信的東西,也能用瑣碎的分析去證明它可信。這些日子我這樣替它們出力辯護的這些宗教教義,都不是從宗教的觀點而是從教派的觀點來替它們辯護的。」

  「一個人對宗教缺乏真正的興趣時,就會這樣,」安楠達摩依說,「因為在這種時候,宗教就會像財富、榮譽或家族那樣,僅僅成為一種人們引以自豪的東西。」

  「是的,」畢諾業表示同意,「我們並沒有把它當作宗教,只是因為它是我們的宗教,我們這才到處奔波為它鬥爭。雖然我沒有能完全欺騙自己,可這正是我過去一直在幹的事。因為我只是假裝相信,實際上並沒有真信,所以始終感到很慚愧。」

  「這些事你以為以前我不知道嗎?」安楠達摩依感歎地說,「你總是比一般人喜歡誇大,從這一點來看,就可以很容易看出你心裡有一個空隙,必須用許多膠泥去把它填滿。你的信仰如果是很單純的,就用不著這樣了。」

  「所以我要來請教您,」畢諾業說,「假裝相信自己不信的東西,對我有好處嗎?」

  「聽他說的!」安楠達摩依大聲說,「這樣的問題還用問嗎?」

  「媽媽,」畢諾業突然說,「明天我就要加入梵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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