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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六十章】

  第二天傍晚時分,蘇查麗妲正準備去看帕瑞什先生,僕人進來通報有位紳士來訪。「什麼樣的紳士?」她問道,「是畢諾業先生嗎?」僕人回答說不是畢諾業先生,是一位個子很高、皮膚很白的紳士。蘇查麗妲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吩咐僕人把他請到樓上來。

  那天,蘇查麗妲根本沒有注意自己穿的是什麼衣服,是怎麼打扮的,現在照了照鏡子,對自己的樣子很不滿意。可是換衣服已經來不及了,因此,只好攏了攏頭髮,整了整衣服,就走進了房間。她忘記了桌子上放了幾本戈拉的著作,而戈拉就坐在桌子前邊!那幾本書毫不知羞地躺在他眼前,她既不能把它們拿開,又不能把它們蓋上。

  「姨媽早就想見你了,」蘇查麗妲說,「我去告訴她你來了。」說完,她就離開了屋子,因為她沒有勇氣單獨和戈拉待在一起。

  過了幾分鐘,蘇查麗妲和哈裡摩希妮一起來了。

  不久以前,哈裡摩希妮已經從畢諾業那裡聽到一些戈拉的生活、見解和虔誠的信仰這方面的故事。中午,有的時候,她還要求蘇查麗妲給她讀戈拉的作品。並不是說她能很清楚地瞭解書中談到的一切,但至少她知道戈拉是一個嚴格遵守古聖梵典的信徒,他的作品對紀律鬆弛的當代社會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至少,這些書對她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在她睡午覺的時候給她催眠。她很佩服戈拉,因為在她看來,一個受過英國教育的當代青年能夠這樣堅決地遵守正統印度教教規,再沒有比這個更驚人、更好的事了。當初她在那個梵教人家遇到畢諾業的時候,她很喜歡他。但後來,她漸漸地對他比較熟悉了,尤其是在她有了自己的家之後,畢諾業行為上的一些缺點,就開始讓她不高興了。因為以前,她對他過於信賴,現在就過分地責備他。因此,她更加希望見到戈拉。

  她一看見戈拉,就大吃一驚。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婆羅門呢!他亮得像祭火!像渾身發光的馬哈德〔注:濕婆的另一稱號。〕!她對他無比尊敬,當他彎下腰向她行禮的時候,她慌得連連後退。

  「你的事我聽得太多了!」哈裡摩希妮激動地說,「可是現在看見你,我真弄不明白別人怎麼會有臉把你關進監牢!」

  「如果是您這樣的人去當縣官,」戈拉笑著說,「那麼監獄只能給蝙蝠和老鼠去做窩了!」

  「不,我的孩子,」哈裡摩希妮回答,「世上並不缺小偷和騙子。難道那位縣長眼睛瞎了嗎?只要看一看你的臉,就可以看出你不是一個凡人,是和神一樣的人。難道把人關進監牢,只是為了要把監牢塞滿嗎?老天爺!這算是什麼世道呀?」

  「縣官審案的時候兩眼只盯著法律條文,」戈拉解釋說,「不敢看人的臉,因為他們怕看見神的光輝。要不然,他們判這麼多的人監禁、鞭撻、流放、甚至絞刑,您想他們能吃得下飯或者睡得著覺嗎?」

  「我有空的時候,」哈裡摩希妮說,「就讓拉妲臘妮把你的著作讀點兒給我聽。我已經盼了很久,希望有幸聽到你親口跟我講講。我是一個貧窮愚蠢的女人,而且生來命苦——無論對什麼事情,我都弄不明白,也不能一心一意地幹下去,不過我堅信可以從你那裡得到一點智慧!」

  戈拉沒有反駁她,只是謙虛地沉默不語。「你一定得吃點東西再走,」哈裡摩希妮接著說,「我已經很久沒能招待一個像你這樣的婆羅門子弟了。今天你只能吃點甜食,不過改天我要請你吃一頓像樣的飯。」

  哈裡摩希妮出去拿點心的時候,只剩下蘇查麗妲一個人,不免心裡有點發慌。

  「畢諾業今天來看你了嗎?」戈拉突然問道。

  「是的。」蘇查麗妲回答。

  「自從那天見過他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了。」戈拉說,「不過我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事情來的。」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蘇查麗妲也沒有說話。

  「你們想讓畢諾業按照你們梵教的儀式舉行婚禮!」戈拉繼續說,「你覺得這樣做公平嗎?」

  這句話微微地刺了蘇查麗妲一下,她臉上所有羞怯猶豫的神情全都消失了,她注視著戈拉回答說:「你希望我說,照我們梵教的儀式結婚不好,是嗎?」

  「請你相信,」戈拉回答,「我知道你是不會做一件無聊的事的。我期待於你的遠遠超過普通的教派信徒。我可以絕對有把握地說,你不屬￿那個階層的人,他們為了增加自己教派的信徒,像苦力一樣工作。我希望你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自己,不要小看自己,被別人的意見引入歧途。你必須自己心裡明白,你不僅僅是某一個特殊教派的成員!」

  蘇查麗妲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辯論上,這時問道:「那麼,你不屬￿任何特殊教派嗎?」

  「不,」戈拉回答,「我是一個印度教徒!印度教徒不屬￿任何教派。印度教徒是一個民族,而且是這樣一個龐大的民族,它們的民族性不能用任何定義來概括。就像海洋和浪花有所不同,印度教徒和教派成員也有所不同。」

  「那麼,要是你們沒有教派,」蘇查麗妲問道,「為什麼在印度教徒中間,這樣充滿了教派精神?」

  「為什麼一個人挨了打要自衛?」戈拉說,「因為他是活的。石頭就能默默地忍受各種各樣的打擊。」

  「如果,」蘇查麗妲問道,「我認為它是宗教的精華,而印度教徒卻把它當作危險的東西,那麼,我該怎麼辦呢?請你告訴我!」

  「讓我來告訴你,」戈拉說,「如果你認為有責任去給那個被稱為印度教徒的龐大民族一個沉重的打擊,那麼,你就必須嚴肅認真地想一想你本身有沒有錯誤或盲目的地方,有沒有從各種觀點考慮過這個問題。憑自己的習慣和惰性,憑一時的衝動,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教派的信仰是唯一正確的信仰,那是不對的。老鼠在船底打洞的時候,只想到自己的愛好和方便;它看不到自己在這樣大的房子裡啃一個小洞得到的好處比起它給大家帶來的巨大損失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因此,你也該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是僅僅為了自己的教派的利益還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你明白全人類是什麼意思嗎?你知道他們的需要有多複雜,他們的性格多麼不同,他們的愛好各式各樣嗎?在人生的道路上,所有的人並不站在同一個場所——有的在山前,有的在海邊,有的在平原邊上;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站著不動,所有的人都得朝前走。你想把自己教派的權威強加于別人嗎?你想閉上眼睛,想像所有的人全都一樣,生到世上就為了要加入一個被稱為梵社的教派嗎?如果這就是你的想法,那麼你和那些侵略別人的民族又有什麼不同呢?他們仗著自己強大有力,拒不承認民族間的差別對於全人類具有難以估計的價值,他們認為人類最大的幸福是由他們征服一切民族,把這些民族置於他們絕對的統治下,使全世界都受他們的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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