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66)_泰戈爾

六六

　　【第四四章】

　　在睡覺之前，帕瑞什先生一個人坐在他的小屋裡，在燈下讀埃默森^①的一部作品。這時蘇查麗妲走進來輕輕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他放下書，看著她的臉。

　　〔①埃默森：（一八〇三～一八八二），美國詩人，散文家。〕

　　蘇查麗妲沒有辦法說出來意。她覺得很難提出任何塵世間的事，於是只好說：「爹，給我念點兒書吧。」

　　帕瑞什先生繼續讀下去，並且給她講解，一直讀到十點鐘。讀完之後，蘇查麗妲還是不願意談什麼不愉快的事，免得影響她爹休息。她正要回自己的屋子，帕瑞什先生把她叫回來說：「你是來和我談你姨媽的問題的，不是嗎？」

　　蘇查麗妲吃了一驚，想不到他竟能猜到她的心事。她說：「不錯，爹，不過今天晚上不要為這事操心了。我們可以明天再談。」

　　可是帕瑞什先生叫她坐下說：「你的姨媽在這兒感到不方便，我並非不知道。以前我沒有想到她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慣會和你母親的習慣和看法有這樣大的矛盾。現在我看得出你母親很苦惱，因此我知道你的姨媽也一定會感到不舒服。」

　　「姨媽已經準備好要走了。」蘇查麗妲說。

　　「我知道她會這樣的。」帕瑞什先生說，「可是我也知道，你是她唯一的親戚，絕不會讓她無家可歸的。所以我對這個問題已經想過一些時候了。」

　　蘇查麗妲沒有想到帕瑞什先生已經發現她姨媽的處境，並且實際上已經在想法解決這個問題。她一直非常小心，生怕他知道了會難過，現在她聽到他這樣講，她的眼睛充滿了感激的淚水。

　　「我剛想到一幢對她很合適的房子。」帕瑞什先生接著說。

　　「不過，我怕她……她……」蘇查麗妲結結巴巴地說。

　　「你是說，她付不起房租嗎？不過她為什麼要付房租呢？你不會要她房租吧，會嗎？」

　　蘇查麗妲看著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他笑著繼續說：「讓她住在你自己的房子裡，那樣她就不用付房租了。」

　　這話讓蘇查麗妲更加胡塗了。帕瑞什先生解釋說：「你不知道在加爾各答你們有兩所房子吧？一所是你的，另一所是薩迪什的。你父親去世的時候留下一些錢，由我代管。我放出去收利息，攢夠了錢，便用它在城裡買了兩所房子。多少年來，我一直把它們租出去，把租金積蓄起來。你那所房子的房客不久前搬走了，現在正空著，因此，對你姨媽也就不會有什麼不方便了。」

　　「不過，她能一個人住在那兒嗎？」蘇查麗妲問道。

　　「既然她有你，有她自己的親戚，為什麼要一個人住呢？」帕瑞什先生說。

　　「這正是我今天晚上要找您談的問題。」蘇查麗妲激動地說，「姨媽已經決定離開這兒，我想，怎麼能讓她一個人走呢。我來，就是想問您這事的。您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你知道我們家旁邊的那條胡同吧？」帕瑞什先生說，「胡同裡第三家就是你那所房子。從我們的陽臺都可以望得見，如果你住在那兒，你不會覺得寂寞的，因為我們可以經常見到你，就像住在一所房子裡一樣。」

　　蘇查麗妲覺得去掉了心上一塊大石頭，因為一想到要離開帕瑞什先生，她就受不了，雖然她已經開始感到她承擔的責任不久就要逼著她離開他了。

　　蘇查麗妲心裡充滿了激情，一時說不出話，只是靜靜地坐在帕瑞什先生身旁。帕瑞什先生也坐在那兒默默沉思。蘇查麗妲是他的學生、他的女兒和他的朋友。她已經變成他生活的一部分。沒有她在身邊，甚至連敬神都好像有點欠缺。蘇查麗妲和他一起默禱的那些日子，他覺得他的祈禱收穫更大，而且在他滿腔熱情地想辦法幫助她向上的時候，他自己的生活也得到提高。

　　沒有一個人像蘇查麗妲那樣單純、虔誠、謙恭地接近他。就像一朵花向著天空開放那樣，她整個天性也向著他開放，開出美麗的花朵。這種虔誠的要求，不能不引起相當的反應，使得他整顆心像雨雲灑雨那樣毫無保留地灑下它的禮物。

　　能夠有機會這樣每天把他最美好、最純真的東西送給一個敞開心靈樂於接受的人，還有比這個更美妙的嗎？蘇查麗妲就給了帕瑞什先生這個機會，所以他們的關係才這樣密切。

　　現在他們之間的外在聯繫已經到了中斷的時候了。母樹用自己生命的汁液使果子成熟，現在必須讓它落地了。帕瑞什先生把他心中的痛苦獻給他內心的主宰。

　　最近，他發現蘇查麗妲已經有了獨立生活的要求。他深信她對人生的旅程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現在該走上征途，從它的歡樂與悲傷中、從她經受的考驗和所作的努力中去取得新的經驗了。

　　去吧，我的孩子，他在心裡說。你不能永遠依靠我的指引或關懷。神將要讓你從我這兒飛出去，讓你經受各式各樣的經歷，走向命運的終點——願你的生命在他手裡得到完成。他就這樣把他用全部心血從小撫養大的蘇查麗妲作為一個神聖的禮物，獻給了神。

　　帕瑞什先生從來不允許自己和芭蘿達嘔氣，也不允許自己對家裡的糾紛發火。他知道得很清楚，洪水突然沿著原來的狹窄的河床沖下來的時候，它就會洶湧澎湃，這時只有聽任它在廣闊的原野自由奔流，別無他法。他看得出來，他的家庭生活的傳統和習慣已經被那些圍繞著蘇查麗妲的、意想不到的事打亂了，只有把她從一切束縛中解放出來，允許她去尋找她和外界的真正關係，才能獲得和平。因此，他一直靜靜地做好準備，給她這種自由，讓她和諧地過她自己的生活。

　　他們一直默默地坐在那裡。鐘敲十一點的時候，帕瑞什先生站了起來，拉著蘇查麗妲的手，把她帶到陽臺上。這時，群星已經擺脫了雲彩的糾纏，在空中閃爍著。帕瑞什先生讓蘇查麗妲站在身旁，在寂靜的黑夜裡祈禱：把我們從一切虛偽中拯救出來，讓真理用它純潔的光輝把我們的生活道路照亮吧。

　　【第四五章】

　　第二天早晨，哈裡摩希妮向帕瑞什先生告辭的時候，像對一位長者那樣向他行觸腳禮。他急忙把腳收回來。「請不要這樣！」他很難為情地說。

　　哈裡摩希妮眼睛裡含著淚水說：「今生來世，我永遠都還不清您的債。就連我這樣一個不幸的人，您都可以讓她活下去——別人即使想這樣做，也做不到——可是神對您施恩，所以您連我都能拯救。」

　　帕瑞什先生感到很不安。「我沒有做什麼事，」他喃喃地說，「這一切都是蘇查麗妲……」

　　可是哈裡摩希妮不讓他說完。「我知道，我知道，」她說，「不過拉妲臘妮本人就是您的——她做的就是您做的事。她媽死了不久，她爹也死了。我以為她註定要受苦了——我怎麼能知道神會在她不幸中賜福給她呢？我到處流浪，終於來到這兒，認識了您，這才明白即使像我這樣的人，神也能憐憫。」

　　說到這裡，畢諾業走進來說：「姨媽，我媽接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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