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泰戈爾 > 戈拉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我一輩子都住在這兒,」理髮師解釋說,「和所有的鄰居都有了感情。附近只有我這麼一個信奉印度教的理髮師。我和土地沒有牽連,工廠的人不來找我麻煩。再說,全村除了我,幾乎沒有什麼男人了,要是我離開這兒,婦女們會嚇死的。」

  「好啦,我們走了,」戈拉說,「不過在我們吃過一點東西之後,我還會回來看你的。」

  又饑又渴的羅摩帕梯聽了這個沉悶冗長的故事之後,把一肚子怨氣都轉移到這些倔強的鄉下人身上,他們實在是咎由自取。在他看來,在強者面前昂首挺胸,只能說明這些粗野的穆斯林頑固不化、愚蠢透頂而已。他覺得警察這樣做是對的,可以給他們一個教訓,殺殺他們的傲氣。他想,老是和警察打架的就是這些人,他們自己該負主要的責任。他們為什麼不能向他們的主人和地主屈服呢?這種要求獨立自主的表演有什麼用呢——現在他們還敢蠻幹,還敢逞強嗎?總之,羅摩帕梯的心裡是向著那些洋大人的。

  烈日當空,他們穿過燙腳的沙地朝前趕路,一路上戈拉始終沉默不語。最後,透過樹叢,靛青工廠辦公樓的屋頂終於在望了,這時,戈拉卻突然停下來說:「羅摩帕梯,你去找點東西吃吧,我要回到理髮師那邊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羅摩帕梯大聲說,「你自己什麼都不吃嗎?為什麼不在這個婆羅門家裡吃點東西再回去呢?」

  「我會照顧自己的,你不必擔心。」戈拉答道,「你去吃點東西,然後回加爾各答去,我大概要在戈斯帕拉村住上幾天——這,你可辦不到。」

  羅摩帕梯出了一頭冷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戈拉這樣一個虔誠的印度教徒,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要和那些不潔淨的人住在一起,這可能嗎?他瘋了,還是打算把自己餓死呢?不過現在可不是三思而後行的時候,每一秒鐘都像一百年;這是一個逃回加爾各答的絕好機會,用不了幾句話,戈拉就把他說服了。不過,在他走進辦公樓之前,還是回過頭去看了戈拉一眼,只見一個高高的身影在這火熱的不毛之地大踏步朝前走去。

  看起來,他有多孤單呀。

  戈拉又渴又餓,幾乎支持不住了,但一想到必須在那個無恥的惡棍馬哈夫·查特吉家吃飯才能保持他的種姓,就渾身不自在;他愈想這個問題,就愈覺得難堪。他滿臉通紅,眼睛充血,腦子裡燃燒著反抗的怒火。「我們一直把純潔當作外在的東西,」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多麼荒謬呀!我在那個欺侮可憐的穆斯林的人家裡吃東西就能保持種姓的純潔,要是到一個不但和穆斯林共患難而且冒著被剝奪種姓的危險、收容一個穆斯林孩子的人家去作客就會失掉種姓,這可能嗎?不管最後的答案是什麼,反正現在我不能同意這種結論。」

  理髮師看見戈拉一個人回來覺得很奇怪。戈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理髮師的水桶仔細刷洗乾淨,從井裡打上水。喝完之後,他說:「如果你家裡還有米和豆子,請給我一點吧。」主人忙做好一切準備。戈拉燒好飯,吃完之後說:「我想在你家住幾天。」

  理髮師一聽,簡直急得要發瘋,他雙手合十地請求說:「您肯這樣屈尊,實在是我的光榮,不過這個家是受警察監視的,要是他們發現您在這兒,就可能招來麻煩。」

  「我在這兒,警察不敢欺侮你——要是他們敢這樣做,我會保護你的。」

  「不,不,」理髮師苦苦哀求說,「請您千萬別這樣想。要是您想保護我,我可就要倒黴了。這些傢伙就會認為我從外邊找一個人來證明他們胡作非為,想給他們找麻煩。到現在為止,我總算能躲過他們,可是一旦我受到注意,我就得離開這兒,我走了,村子就會給他們毀了。」

  戈拉一直住在城裡,很難理解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害怕。他一直以為只要你堅定地站在正義一邊,就會戰勝邪惡。他的責任感不允許他離開這些受苦受難的鄉下人,讓他們聽憑命運擺佈。但理髮師跪下來抱著他的腿說:「先生,您,一個婆羅門,屈尊到我家作客——請您走,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犯罪,不過我覺得您真心可憐我們,才敢冒昧地跟您說,要是您住在我家,不讓警察欺侮我,那只有給我帶來災難。」

  戈拉覺得理髮師過於膽小怕事,很不以為然,當天下午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他甚至後悔不該在這個沒有用的教徒家裡吃飯。傍晚時分,他又累又氣地到達工廠辦公樓。羅摩帕梯一吃完飯就動身到加爾各答去,早就不在那兒了。

  馬哈夫·查特吉對戈拉表示了最大的敬意,請他在家作客,但戈拉對他一肚子不滿,發火地說:「我一口水也不喝你的!」

  馬哈夫吃驚地問他為什麼這樣,戈拉便嚴厲地指責他不該殘酷地欺壓老百姓,而且他不肯坐下來。

  巡官正好斜靠在一張放著大墊枕的躺椅上抽水煙,聽見戈拉發脾氣,便坐起來粗野地叫:「你他媽的是什麼人?是從哪兒來的?」

  「啊!你就是那個巡官吧?」戈拉不理會他的問話,反而說:「讓我告訴你,你們在戈斯帕拉村的所作所為我都知道了,如果直到現在你們還不肯改過自新,那麼……」

  「那麼你就把我們統統吊死,是不是?」巡官譏笑地說,然後轉過臉對著他的朋友,「我看我們抓到了一個狂妄自大的渾人了。我本來以為他是一個乞丐,可是你看看他的眼睛!——中士,過來!」他大聲對一個部下喊道。

  馬哈夫不安地拉著巡官的手央求說:「啊,我說巡官,慢來,慢來——不要侮辱一個紳士!」

  「好一個紳士!」巡官粗聲罵道,「他是什麼人,膽敢這樣辱駡你——難道那不叫侮辱嗎?」

  「他說的也不是完全不對,不是嗎?那麼我們又何必生氣呢?」馬哈夫甜言蜜語地回答,「我有罪,我是靛青種植園主的代理人——還能罵我什麼別的?老朋友,請不要誤會,如果有人把巡官叫魔鬼,難道罵得太狠了嗎?老虎就是要吃人,你管牠叫溫柔的動物有什麼意思呢?——好啦,好啦,你看,我們總得想辦法活下去嘛!」

  除非發脾氣會得到好處,馬哈夫是從來不發脾氣的。事先誰能知道什麼人有用,什麼人有害呢?因此,在他決定傷害或侮辱一個人之前,他總得再三考慮一番。他絕不贊成無謂地浪費精力。

  「你聽清楚,先生,」巡官於是對戈拉說,「我們到這兒來執行政府的命令,如果你想插手,我向你保證,你就會泡在熱湯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