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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二六章】

  戈拉開始長途旅行的時候,有四個人跟他一起去。阿比納什、摩梯拉爾、巴山塔和羅摩帕梯。但要他們像戈拉那樣苦幹下去,那可不大容易。阿比納什和巴山塔不幾天就藉口身體不好折回加爾各答去了。其他兩個人也只是出於對戈拉的忠心,不願扔下他們的領袖,才沒有這樣做。摩梯拉爾和羅摩帕梯確實為他們的忠誠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因為不管走多遠,戈拉好像都不會感到疲倦;不管在路上擔擱多久,他也不會感到厭煩。不管那個地方生活多麼艱苦,只要人家熱情接待他們這些徒步旅行的婆羅門,他就會一天接一天地在人家家裡待下去。村民們圍著戈拉聽他講話,也捨不得離開他。

  戈拉第一次看見除了加爾各答有文化的富裕階層以外,祖國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片廣闊的印度農村是多麼分散,多麼狹隘,多麼脆弱呀——它因循苟安,不認識自己的力量;它愚昧無知,對自己的幸福漠不關心。相距不過幾英哩的村子就隔著非常深的社會隔離的鴻溝。有很多人為的、虛構的障礙阻止他們和外面世界交往。他們把一丁點小事兒看得那麼重大;最小的習慣也難以改變。如果沒有機會親自看一看,戈拉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的頭腦有多麼遲鈍,生活有多麼貧乏,力量是多麼微弱。

  有一天;戈拉所在的村子著了火,讓他非常吃驚的是,即使在這樣嚴重的災禍面前,他們也不能團結一致,到處是一片混亂,每一個人都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又哭又喊,拿不出一點辦法。附近沒有飲用水源,這一帶的婦女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打日常用水。就連那些條件比較好的人家,也不想去挖一個蓄水池來減輕自己日常生活上的困難。這個地方從前就經過火災,但人們只認為這是老天爺對他們的懲罰,從來沒有想過在比較近的地方設法開闢一個新的水源。

  戈拉開始覺得給這些由於盲目遵守舊習慣、連自己村子最迫切的需要都不理解的人去講國家大事,未免太滑稽了。不過最使他驚奇的是,不論摩梯拉爾或羅摩帕梯,對他們看到的一切似乎都無動於衷——他們反倒覺得戈拉為之不安,實在沒有必要。「窮人一向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心裡想,「我們覺得很辛苦的事,窮人卻不以為苦。」他們甚至認為這樣熱衷於改善窮人生活只不過是多愁善感的一種表現。但戈拉麵對這種無知、冷漠和苦惱的重擔,一直感到十分痛苦,而這種擔子卻普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不論他是貧是富,有學問還是愚昧無知,而且妨礙他們前進,使他們寸步難行。

  後來,摩梯拉爾接到家信,有一個親戚病了,他立刻趕回家去,現在只剩羅摩帕梯一個人給戈拉作伴了。

  他們來到了一個坐落在河邊的穆斯林村子。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在那兒接受主人款待的人家,主人是一個理髮師。他按照禮節對這兩個婆羅門客人表示了歡迎。

  在走進屋內時,他們看見屋子裡有一個穆斯林男孩兒,理髮師說這是他和他女人收養的孩子。信奉正統印度教的羅摩帕梯對這事感到十分惱火。戈拉責備理髮師不該做違反印度教規的事,他說:「先生,這裡邊有什麼不同呢?我們管神叫訶利,他們叫阿拉,如此而已。」

  這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曬得很厲害了。小河離這裡很遠,當中隔著一片沙地。羅摩帕梯渴得要命,可是不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印度教徒可以喝的水。理髮師家附近有一口小井,但井水已經被這個叛教的人玷污,不能喝了。

  「這孩子沒有父母嗎?」戈拉問道。

  「他父母雙全,不過他還是一個孤兒。」理髮師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於是理髮師敘述了男孩兒的身世。

  他們住的這片地方已經被地主租給靛青種植園主。園主們一直不同意那些農民佃戶有權耕種河邊的肥沃的沖積地。所有的佃戶全都向洋大人屈服了,只有戈斯帕拉村的人不肯搬走。他們是穆斯林,他們的領袖法魯·沙達爾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條好漢。在雙方爭執期間,他因為和警察打架,曾兩次被捕入獄,最後竟落到幾乎要餓死的地步,但他從不屈服。

  今年,農民好不容易在河邊新沖積地上收割了早稻,但大約在一個月以前,種植園主帶著一群打手來了。他們把稻子全部搶光。在這樣的情況下,法魯·沙達爾為了保護他的鄉親,朝洋大人的右手狠狠地打了一下,弄得他不得不把右手鋸掉。這樣膽大包天的行為,在這一帶,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從此,警察就像大火一樣蹂躪著這個地區。沒有一家能逃過他們的搜查和搶劫,沒有一個婦女能保住名聲。除了法魯,還有不少人被捕入獄,不少人逃亡在外。法魯家裡揭不開鍋,他的老婆只有一塊布,當作紗麗披在身上,實在難以出來見人。他們的獨子,也就是這個男孩兒,名叫塔米茲,原來管理髮師的老婆叫「嬸嬸」,這個好心的女人看見他快要餓死了,就把他收養在自己家裡。

  靛青工廠的辦事處離開這兒只有兩、三英哩,巡官和他的部下就駐紮在那裡。他們下一次在什麼時候襲擊這個村子,他們以檢查為名,會幹出什麼勾當,沒有一個人可以預料。就在前天,他們突然闖進理髮師的老鄰居納吉姆家。納吉姆有個小舅子,從別的地區到這兒來探望他的姐姐。巡官看見他,不分青紅皂白便說:「哈哈,這兒還有一只好鬥的公雞,他挺胸腆肚地站在那兒不是?」說完,揮起警棍朝著他的臉打去,打落了他兩隻門牙,打得他口吐鮮血。這個人的姐姐看見巡官行兇,跑過來保護她弟弟,也被巡官一拳打倒在地。從前,警察不敢在這個地區胡作非為,可是現在所有身強力壯的人或者被捕,或者逃亡了,他們可以在村民的頭上出氣而不受任何懲罰。他們的黑影籠罩著這個地區,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會延續多久。

  戈拉被理髮師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但羅摩帕梯渴得要死,沒等理髮師把話說完,便又問道:「最近的印度教徒住宅區離這兒有多遠?」

  「靛青工廠的收租人是一個婆羅門,名叫馬哈夫·查特吉,」理髮師說,「他是離這兒最近的印度教徒,住在辦公樓裡,離這兒有兩、三英哩。」

  「他這人怎麼樣?」戈拉問道。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狗腿子,」理髮師回答,「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為人這樣殘酷、說話這樣動聽的惡棍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款待那位巡官,不過招待費得由我們出,他還要從中撈點兒油水。」

  「戈拉先生,咱們走吧,」羅摩帕梯不耐煩地插進來說,「我實在受不了啦。」他看見理髮師的老婆從院子的水井裡打上水,整罐整罐潑在那個穆斯林小渾蛋的身上,給他洗澡。他看了覺得實在無法忍受,他的神經十分緊張,覺得一刻也不能在那兒待下去了。

  戈拉在離開的時候問理髮師:「你在這兒挨打受氣,為什麼還捨不得走呢?別的地方你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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