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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請你不要認為我的朋友戈拉是一個以嚴格遵守印度教規而自傲的普通人,」畢諾業堅決地說,「他著眼於印度教的內在含義,而且態度十分嚴肅認真,他從不認為一個真正的印度教徒的生活會是舒適的,會是一碰就枯萎,一擠就破碎的。」

  「不過照我看來,他倒好像十分小心,避免和別人接觸。」蘇查麗妲微笑地說。

  「他的警惕心和別人的不一樣,」畢諾業解釋說,「如果你問他,他會立刻回答:『不錯,我完全相信——我相信不適當的接觸會喪失種姓,不適當的食物會使種姓受到玷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過我明白這只不過是教條主義的表現,聽眾愈覺得他的意見稀奇古怪,他就說得愈堅決。他嚴格遵守一切嚴峻的教規,唯恐他在小的地方有失檢點,蠢人就會對重要的教規也不尊重,對立的教派也會藉此宣傳他們打了一個勝仗。因此他不敢稍有鬆懈,甚至對我也是這樣。」

  「這樣的人,梵社裡也有不少,」帕瑞什先生說,「他們要不加區別地和印度教割斷一切連系,生怕外人錯誤地認為他們把印度教的一切陳規陋習也都寬恕了。這樣的人不大容易過正常的生活,因為他們不是裝模作樣,就是言過其實;他們認為真理是這般虛弱,有責任用武力或詭計來保護它。那些認為『真理得靠我,我不靠真理』的人其實是一些又頑固又迷信的人。至於我自己,我祈禱天神讓我不管是在梵社的神殿還是印度教的神龕面前,都永遠當一個純樸、謙虛的真理崇拜者——不要讓任何外界的障礙阻止或妨礙我做禮拜。」

  說完了這些話,帕瑞什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讓他的心在靈魂深處休息一下。他這幾句話好像把這場討論的整個意境提高了——並不是這幾句話本身有什麼了不起,而是由於帕瑞什先生的生活經歷散發出一種寧靜的氣息。羅麗妲和蘇查麗妲臉上煥發出虔誠的光輝。畢諾業也不想再說話了。他看出戈拉實在太專橫了——他缺乏掌握真理的人那種思想、語言和行為上表現出來的純樸自信的寧靜風度——聽了帕瑞什先生的講話之後,畢諾業對戈拉的這個缺點就感到更加痛心了。

  那天晚上,蘇查麗妲躺下之後,羅麗妲走過來坐在她的床邊。她很清楚羅麗妲心裡在想些什麼問題,也知道這些問題一定和畢諾業有關。於是就替她開了一個頭說:「真的,我非常喜歡畢諾業先生。」

  「那是因為他一直在談戈爾默罕先生。」雖然蘇查麗妲心裡明白這句話的含意,但她裝做聽不懂,天真地說:「我非常喜歡從他的嘴裡聽到戈爾先生的意見,聽他說話,幾乎就像看到戈爾先生本人一樣。」

  「我可一點兒不喜歡!」羅麗妲氣衝衝地說,「聽了讓我生氣!」

  「為什麼?」蘇查麗妲驚訝地問道。

  「除了戈拉還是戈拉,沒完沒了的戈拉,」羅麗妲回答,「他的朋友戈拉可能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不過他自己不也是一個人嗎?」

  「一點不錯,可是他對朋友的忠誠怎麼會妨礙他做人呢?」蘇查麗妲笑著問。

  「他的朋友把他遮得這樣嚴實,畢諾業先生簡直沒有機會表現自己,就像一隻被蟑螂吞下肚子的蚊蟲。蚊蟲聽任自己給蟑螂抓去,我固然看不慣,可是這也不會讓我對蟑螂增加一分敬意。」

  羅麗妲說話的聲調是這樣氣憤,蘇查麗妲聽了覺得很好玩,她只笑了笑,沒有回答;於是羅麗妲又接著說:「姐姐,你要笑就笑吧,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有人想照那個樣子把我遮蓋起來,我可一天也受不了。就拿你來說吧——不管別人怎麼想,你可從來沒有把我擋在身後;你不是那種人,所以我才這樣愛你。事實上,你這是從爹那兒學來的——他對誰都很尊重。」

  這一家子,數這兩個姑娘最愛帕瑞什先生了。一提到「爹」,她們的心就充滿了溫情。

  「居然拿別人和爹相比,真是不可思議。」蘇查麗妲抗議說,「不過,親愛的,不管你怎麼說,畢諾業先生可真會說話。」

  「不過,親愛的姑娘,你看不出來嗎,正因為他談的不是自己的見解,這才說得這樣流暢。如果他說的是出自內心的話,那麼他的話就會說得既簡單樸素又合情合理,不會像一些雕琢的詞句了。如果他這樣,我倒會喜歡得多。」

  「何必為它生氣呢,好妹妹?」蘇查麗妲問道,「這只是說戈爾默罕先生的意見已經變成他的意見罷了。」

  「要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羅麗妲說,「不管說得多麼美妙,難道天神給我們頭腦,就是為了陳述別人的見解,給我們嘴,就是為了重複別人的話嗎?照我看,這種美妙的言談只有讓我討厭!」

  「可是你怎麼看不出來,因為畢諾業先生愛戈爾默罕先生愛得這樣深,他們兩個人的想法變得完全一樣了呢?」

  「不,不,不!」羅麗妲嚷嚷起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畢諾業先生是養成了一種習慣:凡是戈爾默罕先生說的,他都全盤接受——這不是愛,是甘心當奴隸。他想欺騙自己,讓自己相信他的意見和他朋友的一樣,不過,為什麼要這樣呢?即使不同意,一個人也可以跟著他所愛的人走嘛——睜大眼睛也可以投降嘛。他為什麼不坦率地承認,因為他愛戈爾默罕先生,所以接受他的意見呢?他的心情還不夠明顯嗎?姐姐,請你老實告訴我,我說的是不是實情?」

  蘇查麗妲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這個問題——她的好奇心一向集中在戈拉的身上;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把畢諾業作為一個單獨的問題來研究。因此,她沒有直接回答羅麗妲的問題,而是說:「好吧,就算你說得對,你打算怎麼辦?」

  「我很願意幫助他擺脫束縛,把他從他的朋友那裡解放出來。」羅麗妲回答。

  「親愛的,為什麼不試一試?」

  「我來試沒有多大用處,不過要是你把心思放在這上邊,一定會起一點作用。」

  在她的心的深處,蘇查麗妲不是不知道她能夠影響畢諾業,但她只笑了笑,企圖避開這個問題。羅麗妲接著說:「在他受到你的影響之後,努力想從戈爾默罕先生的束縛下掙扎出來,我喜歡他這一點。換了別人,准會寫一個劇本把梵社的姑娘們痛駡一頓——但他還是不抱任何成見,這從他對你的尊重和對爹的尊敬可以看出來。我們一定要幫助畢諾業先生獨立自主。如果他活著就是為了宣傳戈爾默罕先生的見解,這真令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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