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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蘇查麗妲的母親生完薩迪什就去世了,小姑娘那時只有七歲。她的父親,羅摩·夏蘭·哈爾達在喪妻之後加入了梵社,為了逃避鄰居的迫害,他遷居到達卡,在郵局工作時,成了帕瑞什先生的密友。因為雙方過從甚密,從那時起,蘇查麗妲也就像愛她父親那樣愛帕瑞什先生。後來羅摩·夏蘭先生突然去世了,把全部的家產留給了兩個孩子,並且委託帕瑞什先生照顧他們。從此,兩個孤兒就住到帕瑞什先生家來了。

  讀者已經知道哈蘭是一個多麼熱心的梵教徒,他參預一切梵社的活動——他是夜校的教員、雜誌的編輯、女子學校的秘書——總而言之,他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人。誰都認為這個年輕人總有一天會在梵社裡身居高位的。經過學生們的宣傳,甚至梵社以外的人也漸漸知道他擅長英語,還精通哲學。

  由於這些原因,蘇查麗妲就像對待所有傑出的梵教徒那樣對哈蘭特別尊敬,她從達卡來到加爾各答之後,甚至很想認識他。

  後來,蘇查麗妲不但認識了這位著名的人物,而且這位名人也立刻表示很喜歡她。哈蘭並沒有公開地向蘇查麗妲表示愛慕,只是一心一意地幫助她去掉缺點,改正錯誤,培養她的熱情,全面地幫助她提高。所有的人都很清楚,他想把這個姑娘培養成為自己得力的助手。當蘇查麗妲發現自己贏得了這位名人的心時,在尊敬的心情裡,也禁不住摻上了一點得意之情。

  雖然雙方都沒有明確地提過親,但大家都認為哈蘭和蘇查麗妲的婚事已經定下了,蘇查麗妲也承認這是一個既成事實。因此,她特別關心的只是怎樣通過學習和實踐,使自己配得上這位為梵社的事業犧牲一切的人。在她看來,這個婚姻好比一座由莊嚴、恐怖和責任築成的石頭堡壘——不是一個愉快地生活的地方而是一個努力奮鬥的場所——這個婚姻不是一件家庭小事,而是一樁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

  如果就在這個時候舉行婚禮,女家一定會認為這是一件幸運的事。然而,很不幸,哈蘭覺得他自己顯赫的一生負有如此重大的責任,僅僅為了愛情便去結婚是不足取的。他覺得在結婚之前,首先要從各個方面考慮這樁婚事會給梵社帶來多少好處。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便開始考驗蘇查麗妲。

  然而,當你這樣考驗別人時,你自己也同樣會受到別人的考驗。因此,在這家人都把哈蘭比較親密地稱為「帕努先生」的時候,大家就不可能只把他當作英國學問和抽象知識的寶庫,一切有利於梵社事業的力量的化身了。他是一個人,這個事實當然也得考慮在內;作為一個人,他就不僅僅是敬畏的對象,同時也是愛憎的對象了。

  奇怪的是,同一個人,在不熟悉的時候,曾經引起蘇查麗妲的尊敬,比較熟悉之後,卻引起她的反感。哈蘭自封為梵社一切真善美事物的監護人,這種做法使他顯得渺小可笑。人和真理之間的真正關係是信徒和宗教的關係——因為在那種精神狀態之下,人的性格才會變得謙卑。一個人驕傲自滿,專橫跋扈,就十分清楚地表現出他那相對渺小的一面。在這方面,蘇查麗妲不能不注意到帕瑞什先生和哈蘭之間的差別。你可以從帕瑞什先生寧靜的臉上清楚地看出他那崇高的精神境界。哈蘭卻恰恰相反,因為他張口就是那一套老氣橫秋、傲慢自大的梵教教條,它們壓倒一切,結果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那些教條都會極其庸俗地流露出來。

  對於梵社的事情,哈蘭往往固執己見,甚至肆意攻擊帕瑞什先生的見解。這時,蘇查麗妲就會像一條受了傷的蛇那樣輾轉不安。在那個時代,孟加拉國那些受過英國教育的人都不讀《薄伽梵歌》,但帕瑞什先生卻常常給蘇查麗妲讀這本書,而且幾乎把全部《摩訶婆羅多》 〔注:印度的兩大史詩之一。〕都讀給她聽了。哈蘭不同意這種做法,他希望梵教家庭把這一類的書統統扔出去。他自己從來不讀這些書,對正統印度教讚賞的這一類文學作品敬而遠之。在世界各種宗教的經典著作中,他只贊成基督教的《聖經》。帕瑞什先生在研究宗教經典和別的他認為次要的問題時,心中並沒有梵教和非梵教之分,這簡直使哈蘭如芒在背。但對蘇查麗妲來說,誰要是狂妄到竟敢向帕瑞什先生所作所為進行挑釁,即使偷偷地這樣幹,她也不能容忍。哈蘭公然表現出這種狂妄的態度,這就降低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①這是大史詩《摩訶婆羅多》中插在大戰開始時的長篇宗教哲學詩。〕

  由於哈蘭強烈的宗派主義和為人心胸狹窄,蘇查麗妲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天比一天疏遠了。但儘管如此,雙方對這門親事始終都沒有產生過懷疑。在一個宗教團體裡,如果有人給自己大肆吹噓,慢慢地別人也就會信以為真。哈蘭對自己的估價,甚至連帕瑞什先生也沒有提出過異議,又因為每一個人都把他當作梵社未來的一根支柱,帕瑞什先生對這種看法也就默認了。不僅如此,唯一使他擔心的倒是蘇查麗妲能否配得上哈蘭,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問一問蘇查麗妲喜歡哈蘭到什麼程度。

  對這件婚事,沒有人覺得有必要和蘇查麗妲商量,聽聽她的意見。於是她也就不再考慮個人的看法了。和梵社別的人一樣,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只要哈蘭說一聲他可以娶她了,她就得把這門親事作為自己一生中主要的責任承擔下來。

  情況一直就是這樣,直到有一天,帕瑞什先生聽到蘇查麗妲為了替戈拉辯護,對哈蘭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他這才開始懷疑她對他究竟有沒有足夠的尊敬。他想,說不定他們之間的意見分歧是有更深刻的原因的,只是現在才暴露出來罷了。因此,在芭蘿達又提出蘇查麗妲的婚姻問題時,他就沒有回答得像以前那樣痛快了。

  就在那一天,芭蘿達太太把蘇查麗妲拉到一邊對她說:「這一陣子,你把你爹弄得心神不定了。」

  蘇查麗妲嚇了一大跳——即使無意中使帕瑞什先生為她操心,她也會十分不安的。她臉色蒼白地問道:「怎麼啦,我做了什麼錯事了嗎?」

  「我怎麼會知道,親愛的?」芭蘿達回答,「他以為你不喜歡帕努先生了。實際上梵社的每一個人都認為你們倆的婚事已經定了……要是你現在……」

  「可是,媽媽,」蘇查麗妲驚奇地打斷她說,「我從來沒有和一個人談過這件事呀。」

  她感到驚奇是有道理的。哈蘭所作所為常常使她不快,但她從來沒有、就是心裡也沒有反對過和他結婚,因為,我們知道她已經牢牢記住她個人的幸福和這事是不相干的。

  後來她想起那天一時大意讓帕瑞什先生看出她不喜歡哈蘭。看來這就是引起他不安的原因,這使她十分後悔。以前她從來沒有讓自己這樣失去控制,她發誓以後也絕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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