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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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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拉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說:「畢諾業,不要諷刺人!我看得很清楚,今天你面對著一個偉大的真理,我們絕不能小看它。如果你想認識真理,你就得把整個心都放進去,別無他法。但願有一天我的真理也會同樣清楚地顯示在我眼前,這是我平生的願望。過去你一直滿足于書本上的愛情知識。熱愛祖國的知識,我也只是從書本上得來的。現在你經歷了真正的愛情,知道它比書本上寫的不知要真摯多少倍,它要求佔有整個你,無論走到哪兒,你也躲不開它。一旦我對祖國的熱愛變得無比強烈,我也就無從逃避了——它將要吸盡我的財富和生命,鮮血和骨髓,天空和光明;事實上,我的一切。祖國的形象將是多麼奇妙美好、多麼清晰明澈呀——它的痛苦與歡樂將是多麼強烈和無法抗拒呀!轉瞬之間,它那洶湧的激流就會衝破生死的界限。這些在我聽你講話的時候,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你生活中的這種經驗也會給我帶來新的生活。我不知道能否理解你所感覺到的東西,不過我好像能夠通過你,體會到一點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感受。」 戈拉說話的時候,離開了席子,在地上走來走去。東方的曙光像是一個信息,他的靈魂萬分激動,就像聽到了從一座印度古老的靜修林裡傳出來的《吠陀經》①的吟頌聲一樣。剎那間,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渾身不停地顫抖,同時他彷佛覺得頭頂上長出一株蓮梗,上面開了一朵絢麗的蓮花,花瓣愈開愈大,把他頭上的天空都遮住了。他整個生命、生命的意識、生命的力量似乎全都為它自己無比的美麗沉醉在狂喜之中了。 〔①印度古代書名,共四部,即《梨俱吠陀》、《沙磨吠陀》、《夜柔吠陀》和《阿闥婆吠陀》。〕 戈拉清醒過來之後,突然說道:「即使是你的這種愛,你也不能留戀。我告訴你,停留在那裡是不行的。有一天我要讓你看見以非凡的力量召喚我的那位神有多麼偉大,多麼真實。今天我的心充滿了喜悅——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把你交給一個不如我的人了。」 畢諾業從席子上站立起來,走到戈拉跟前,戈拉懷著少有的熱情緊緊地擁抱著他說:「兄弟,我們不能同生,但願同死。我們就像一個人,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也沒有人能阻擋我們前進。」 戈拉的感情的激流,衝擊著畢諾業的心,畢諾業沒有說一句話,便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了他的朋友。他們默默地在屋頂平臺上踱步,東方出現了滿天的紅霞。 戈拉又說:「兄弟,我所崇拜的女神不是乘坐華麗的神龕來的。她出現在貧困、饑餓、痛苦和屈辱的地方,在那裡,人們不用頌歌和香花來供奉她,而是用人的鮮血。不過,對我來說,最大的樂趣是:那裡邊沒有誘人享樂的因素;在那裡,人們必須奮發圖強,使出全部精力,準備獻出一切。這樣做,你不會感到輕快;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極其苦痛的覺醒,既殘酷又可怕。覺醒的時候,生命的琴弦被極其粗暴地撥動,全部的音階一起發出轟鳴,全部的琴弦一起繃斷。想到這裡,我的心就狂跳起來——我覺得這才是大丈夫的歡樂,是濕婆創造之舞①。一個人所追求的是希望看見在燒毀『舊事物』的火焰頂上出現光輝燦爛的『新事物』。我可以從這個血紅的天空中看到擺脫了一切束縛的、無比美好的『未來』——我可以在今天即將來臨的黎明裡看到它——聽呀!你可以聽見它的鼓聲正在我的胸膛裡敲響!」戈拉把畢諾業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①濕婆是印度教三大神之一。他是毀滅之神,創造之神,舞蹈之神。傳說有一天,濕婆和他妻子難近母翩翩起舞,使流動的空氣凝固起來,形成了日月天地,並創造了生命。〕 「戈拉,我的哥哥,」畢諾業極其激動地說,「我要永遠做你的同志。不過我警告你,千萬不要讓我猶豫不決。你一定要像殘酷的命運那樣毫不容情地拉著我一起走。我們走的是一條路,只是力量有大有小罷了。」 「我們的性格不同,這是真的。」戈拉回答,「不過一種無比的歡樂將會把我們不同的性格變得相同。一種比現在把我們連在一起的友誼更偉大的愛將會把我們團結起來。我們倆在沒有得到這種偉大的愛之前,每走一步都會發生矛盾和爭吵。然後,有那麼一天,我們將會忘掉一切分歧,甚至忘掉友誼,這樣,我們就可以懷著一種忘我的激情毫不動搖地站在一起了。我們在那種樸素的歡樂之中將會發現我們的友誼達到最完美的境界。」 「但願如此。」畢諾業回答,一面緊握著戈拉的手。 「不過,在這個期間,我將要給你很多的痛苦,」戈拉繼續說,「你得忍受我一切專橫的作法——因為不能把我們的友誼本身作為目的——,我們不應該不惜任何代價地去保持友誼,從而使它受到玷污。如果為了那更偉大的愛,必須犧牲友誼,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如果能夠保持下去,那麼,它就能真的達到完美的境界了。」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腳步聲,把他們嚇了一跳。兩個人回過頭去,看見安楠達摩依走上樓來。她拉住每人一隻手,把他們拉到臥室去說:「來,快睡覺去!」 「不,媽媽,我們現在睡不著。」兩個人一起大聲說。 「噢,你們能睡著的。」安楠達摩依一邊說,一邊讓他們躺下。她關上門,坐在枕頭旁邊給他們搧扇子。 「搧扇子也沒有用,媽媽,」畢諾業說,「睡神現在不來光顧。」 「是嗎?我們且來看看,」安楠達摩依回答,「不管怎麼樣,我待在這兒,你們就甭想再談話了。」 兩個人熟睡之後,安楠達摩依輕輕地走出屋子,在下樓時,正好碰見摩希姆上樓。「現在別去,」她警告他說,「他們通宵沒睡,我剛剛才哄他們睡著了。」 「我的老天爺——這兩個人未免太要好了,」靡希姆說,「您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談到結婚的事?」 「我不知道,」安楠達摩依回答。 「他們一定已經作出決定了。」摩希姆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睡醒呢?除非很快舉行婚禮,就有可能發生各式各樣的麻煩事兒。」 「讓他們多睡一會兒,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事了。」安楠達摩依笑著說,「反正今天他們總是會醒過來的。」 【第十六章】 「你到底想不想把蘇查麗妲嫁出去?」芭蘿達太太大聲問道。 帕瑞什先生像往常一樣安詳地捋著鬍子,用溫和的聲音問:「新郎在哪兒呢?」 他妻子回答:「怎麼,她和帕努先生的親事不是早就定了嗎?——至少,我們是這樣看的——蘇查麗妲自己也是知道的呀。」 「我看蘇查麗妲未必喜歡帕努先生。」帕瑞什先生坦率地說。 「你聽我說,」他的老伴嚷道,「這種事真叫人受不了。我們一直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結果又怎麼樣——她為什麼要那樣神氣?一個像帕努先生那樣又虔誠又有學問的人對她發生好感,這事是能小看的嗎?隨你怎麼說,雖然我的拉布雅長得比她漂亮得多,但我可以擔保,只要我們給她挑中一個人,她絕不會說一個『不』字。要是你繼續鼓勵蘇查麗妲孤芳自賞,將來要給她找個新郎可就不容易了。」 帕瑞什先生從來不和妻子爭論,特別是有關蘇查麗妲的事,因此他一聲不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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