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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那天晚上,蘇查麗妲不管在做什麼,不管是吃晚飯或者跟麗拉講故事,都感到心的深處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在不停地折磨著她。一個人只有知道刺在什麼地方,才能把它拔掉,蘇查麗妲獨自坐在平臺上想把那根使她這樣痛苦的刺找出來。她想在涼快的黑夜裡設法減輕心中莫名其妙的煩躁,但毫無用處。她背上的那個無形的重擔壓得她直想哭,卻又欲哭無淚。

  如果有人認為蘇查麗妲之所以這樣痛苦,是由於家裡來了一個陌生的青年,額頭上觸目地塗上一顆挑釁的種族印記,或者由於沒有能夠把他駁倒,壓下他的氣焰,那就未免太荒唐了。她排除了這種想法,認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後來她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原因,不禁羞得兩頰飛紅。她和這個青年面對面地坐了兩、三個鐘點,而且在他們辯論當中,還時常支持他的論點,而他卻沒有理睬她,在辭別時,甚至好像她並不存在。事情很清楚,正是這種把她不放在眼裡的態度,深深地傷了她的心。畢諾業也顯得十分尷尬,和婦女不常打交道的人都會這樣的,可是他這種尷尬完全是出於謙恭、畏縮和羞怯,這些,在戈拉的身上連影子都沒有。

  蘇查麗妲對戈拉這種冷漠的態度為什麼這樣不能容忍、不能輕蔑地把它丟在一邊呢?她一想起受到如此的冷遇,還禁不住要去參加論戰,就恨不得一頭撞死。的確,有過這麼一次,她對哈蘭的胡攪蠻纏表示憤怒時,戈拉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在他的眼光裡,找不出一線羞怯的表情,但它究竟包含著什麼意思,卻也看不清楚。她這樣不請自來地參加男人的論戰,戈拉會不會認為她太逞能或太喜歡出風頭呢?他怎麼想有什麼關係?當然毫無關係。不過蘇查麗妲還是感到痛苦。她努力去忘掉一切,把這件事忘個乾淨,但她辦不到。於是她生起戈拉的氣,盡力去蔑視他,把他看成一個傲慢和迷信的年輕人。然而當她想起那個吼聲如雷的巨人勇敢的凝視,她就覺得自己很渺小,很難保持尊嚴了。

  這樣,蘇查麗妲的內心在矛盾中掙扎,一直坐到深夜。燈全熄了,所有的人都睡了。她聽見關大門的聲音,知道僕人們已經幹完活,準備去睡覺了。

  就在這個時候,羅麗妲穿著睡衣走了出來,她走到欄杆旁邊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蘇查麗妲心裡暗自好笑,她知道羅麗妲在生她的氣,因為她答應過那天晚上要和她一起睡,如今竟忘個乾淨。不過僅僅承認自己沒有記性,還不足以使羅麗妲消氣,因為真正的過錯在於竟然連她都能忘記。羅麗妲可不是那種人,她不會提醒別人答應過她的事。她本來決定靜靜地躺在床上,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但隨著時間流逝,她愈來愈感到失望,後來實在忍不住了,這才從床上下來,默默地表示她還沒有睡著。

  蘇查麗妲離開椅子,慢慢地走到羅麗妲身旁,摟著她說:「親愛的羅麗妲,別生我的氣。」

  但羅麗妲卻躲開了,嘴裡喃喃地說:「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你去坐你的吧。」

  「來,親愛的,咱們去睡吧。」蘇查麗妲拉住她的手懇求說。

  但羅麗妲仍然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最後,蘇查麗妲只好把她拖進寢室。

  後來,羅麗妲終於哽咽地問:「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你不知道已經十一點了嗎?我一直聽著報時的鐘聲,現在你一定困得不能和我談心了。」

  「真對不起,親愛的。」蘇查麗妲說完,把她拉得更近了。

  蘇查麗妲既然承認了錯誤,羅麗妲的氣也就消了,態度也立刻變得溫和了。

  「姐姐,你一個人在那兒坐了那麼半天,在想誰呢?是帕努先生嗎?」她問。

  「噢,去你的!」蘇查麗妲做了一個責備的手勢喊道。

  羅麗妲最討厭帕努先生。實際上,讓她像別的姐妹那樣拿帕努先生跟蘇查麗妲開玩笑,她都不願意。一想到哈蘭想娶蘇查麗妲,她就禁不住心頭火起。

  沉默了一會兒,羅麗妲又開始說:「畢諾業先生有多好呀,不是嗎,姐姐?」不能說這句問話裡沒有試探蘇查麗妲心事的意思。

  回答是:「是的,親愛的,畢諾業先生看來是一個挺不錯的人。」

  不過這個回答一點兒也不是羅麗妲所期待的,因此她接著說:「不管你怎麼說,姐姐,那位戈爾默罕先生實在令人難以忍受。他的膚色有夠討厭,相貌有夠剛強呀。而且,又是那麼一個可怕的道學先生。他給你留下了什麼印象?」

  「我不喜歡他,他的正統印度教的味道太濃了。」蘇查麗妲回答。

  「不對,不對!這不是理由。」羅麗妲大聲說,「叔叔的正統印度教味道也是很濃的……但那根本不一樣……我……我也說不清楚。」

  「不錯,的確很不一樣。」蘇查麗妲笑著說,想起戈拉那個點上種姓印記的又高又白的額頭,她對他的反感又重新強烈起來了。戈拉這樣做,豈不是等於在額頭上寫著幾個大字:「我跟你們不一樣」嗎?只有把他這種高高在上的傲氣打掉,才能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漸漸地她們停止了談話,睡著了。深夜兩點的時候,蘇查麗妲醒了,聽到了嘩嘩的雨聲;大雨傾盆,屋角的油燈已經熄滅,電光不時閃過她們的蚊帳。在這個寂靜幽暗的夜晚,耳邊不停地傳來雨聲,蘇查麗妲感到十分煩悶。她翻來覆去地極力想睡,羡慕不已地看著羅麗妲熟睡的臉,但怎麼都睡不著。

  她心裡感到十分苦惱,只好離開床,走到門前。她打開門,站在那裡望著屋頂,陣陣晚風把雨點潲起來灑在她身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又一件件在她心裡重演了:戈拉那張激動得通紅的、被夕陽照得發光的臉,突然又出現在她眼前。她聽過的一切爭論,本來已經忘記,現在又跟著戈拉深沉有力的聲音,全部回到她記憶中來了。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我屬￿你認為沒有受過教育的那一夥。我信仰的正是你認為是迷信的東西。只要你不熱愛祖國,不站在同胞一邊,我就不許你吐出一句辱駡祖國的話。」哈蘭回答說:「你抱這種態度,怎能使國家得到改革呢?」戈拉怒吼道:「改革?它可以再等一等。目前更重要的是熱愛和尊重別人。在我們成為一個團結的民族之後,就會自然而然地進行改革。你們的分裂政策只能使國家四分五裂。因為事實上我們的國家充滿了迷信,你,不迷信的人,就得保持高人一等的姿態,和人民分開。我是說,我最大的願望是:即使比別人高明,我也永遠不脫離群眾。當我們真正成為一體時,正統印度教規裡哪些該保留,哪些該取消,我們的國家、國家的神自會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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