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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十章】

  蘇查麗妲在走廊裡把茶點裝進託盤,讓僕人給大家送去,自己走到平臺上坐下。僕人進來時,戈拉跟在他後面。大家看見他身材高大、膚色雪白,都感到驚奇。他在額頭上用恒河泥土點上了種姓的印記,上身穿了一件老式的短上衣,下身裹著一條粗布拖地 〔注:印度男人裹在身上的腰布。〕,腰間紮了一條帶子,腳上穿的是鄉下人的翹頭鞋,活像一個反對現代文明的化身。就是畢諾業,以前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全副武裝的打扮。

  真的,今天戈拉確實對他碰到的一些事感到義憤填膺,而他之所以這樣,是有他的道理的。

  前天他乘輪船到特裡比尼去參加沐浴禮。在沿途的碼頭上有成群的女香客,她們由一兩個男人陪伴著擁上船來。大家急於要找到一個立足之地,就不免推推搡搡。由於腳上沾滿爛泥,跳板又只是一塊滑溜的木板,不免有些人失足落水,但有些人事實上是被船上的水手推下河去的。不少人擠到船上卻又和同伴失散了。特別倒黴的是,老天爺時不時下一陣暴雨,把他們淋得全身濕透,他們不得不坐在甲板上休息,而上面卻又沾滿了泥濘。他們臉上顯現出絕望的苦惱表情,他們的眼睛流露出可憐的憂慮神色。他們知道得太清楚了,像自己這樣卑賤弱小的人是不能指望從船長或船員那裡得到任何幫助的。因此,他們一舉一動都充滿了膽怯和不安。香客們陷入這種苦難的境界,船上只有戈拉一個人盡力幫助他們。

  頭等艙上甲板的欄杆上倚著一個英國人和一個歐化的孟加拉國紳士,他們一邊看熱鬧,一邊抽著雪茄談笑。每當看到一個不幸的香客遇到特別為難的事,英國人就哈哈大笑,那個孟加拉國人也跟著大笑。

  這樣過了兩三個小碼頭,戈拉再也忍不住了。他跑到上甲板用雷鳴般的聲音吼道:「夠了!你們不害臊嗎?」

  英國人只是兇狠地瞪圓眼睛把戈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但孟加拉國人卻輕蔑地回答說:「害臊?看到這些畜生蠢到如此地步,我當然感到害臊!」

  「世上有比無知的人更加不如的畜生,」戈拉漲紅了臉大聲罵道,「那就是沒有心肝的人。」

  「滾開!」孟加拉國人生氣地反罵道,「你沒有資格到頭等艙來。」

  「不錯,」戈拉回答,「真的,我真不該和你這種人在一起,我應該待在那些可憐的香客當中。不過我警告你,不要逼我再到你們頭等艙來!」說完這話,他就邁開大步回到下甲板去了。

  這事發生之後,英國人就躺在甲板的躺椅裡,把腳架在欄杆上,埋頭看小說。他的孟加拉國旅伴做了一兩次嘗試,想拾起話頭,但都沒有成功。後來,為了證明他和普通的印度同胞不一樣,他把侍者叫來,問船上賣不賣燒雞。侍者回答說,只有麵包、奶油和茶,於是為了讓那位英國先生聽見,他就用英語大聲說道:「船上為乘客準備的飲食實在太差勁了!」不過他的旅伴並沒有搭腔;過了一會兒,英國人放在桌子上的報紙被風吹掉,孟加拉國人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撿起報紙放回原處,英國人甚至連謝都沒有謝一聲。

  在昌德納哥爾下船的時候,那位英國老闆突然走到戈拉跟前,微微舉起帽子說:「剛才我錯了,請您原諒,我感到很慚愧。」說完就匆匆地走了。

  不過戈拉還是止不住怒火中燒:一個受過教育的印度人居然能和外國人一起欣賞自己同胞悲慘的處境,並且自以為高人一等,站在旁邊嘲笑他們。而他的同胞卻任人欺壓淩辱,竟然認為替比較幸運的同胞做牛做馬是不可避免的,是理所當然的。戈拉知道這一切的根源,在於全國人民長期以來普遍存在著愚昧無知,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幾乎要碎了。但最讓他傷心的是受過教育的人,不但不肯擔負起這副無比恥辱的重擔,反而因為自己處境好一些,感到沾沾自喜。因此,為了對一切書本知識和這類知識分子奴性十足的習慣表示輕蔑,戈拉這才用恒河的泥土在額頭點上印記,穿上這種古怪的鄉下人鞋子到這個梵社人家來作客。

  「老天爺!」畢諾業暗自思忖,「戈拉全副武裝地跑來了。」一想到戈拉下一步會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他的心立刻沉了下來,他覺得必須作好準備,起來應戰。

  芭蘿達太太和畢諾業談天時,薩迪什不得不滿足於在平臺的一角玩陀螺;但他一看見戈拉,就對這個玩意兒不感興趣了,他慢慢地蹭到畢諾業的椅子旁邊,一邊看著這位新來的客人,一邊悄悄地問道:「他就是你的那位朋友嗎?」

  「是的。」畢諾業回答。

  戈拉只看了畢諾業一眼便再也不去理會他了。他按照禮節給帕瑞什先生行過禮,便無拘無束地把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稍稍拉開,坐了下來。至於婦女呢,正統印度教的禮節要求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只當她們沒有在場。

  芭蘿達太太剛剛決定把女兒們帶走,讓她們離開這個粗野的鄉下佬,帕瑞什先生就把戈拉介紹給她說,這是他一個老朋友的兒子。戈拉轉過身去,向她鞠了一躬。

  蘇查麗妲曾經聽畢諾業提起過戈拉,但不知道他就是這位客人。初見面時,他並沒有給她什麼好感,因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居然繼續嚴格遵守正統印度教規,這真讓她受不了;她既沒有這種修養,也沒有這份耐心。

  帕瑞什先生開始詢問他的童年朋友克裡什納達雅爾的情況,並且詳細描述他們學生時代的一些往事。「那些日子,在大學生當中,」他說,「我們是你想像不到的一對最徹底的離經叛道的人——我們對一切傳統都不尊重,認為在那個時候,吃正統印度教禁吃的東西是我們的責任。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們在大學廣場附近一家穆斯林飯館裡吃禁食,然後就在那兒討論如何改革印度社會,一直談到半夜。」

  說到這兒,芭蘿達插進來問:「你的童年朋友現在是怎樣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現在他嚴格遵守正統印度教的一切風俗習慣。」戈拉回答。

  「他不覺得羞恥嗎?」芭蘿達非常慷慨激昂地問道。

  「羞恥是一種軟弱的表現,」戈拉笑道,「有些人甚至連承認自己的父親都會感到羞恥。」

  「他從前不是一個梵社社員嗎?」芭蘿達問道。

  「我從前也是一個梵社社員。」戈拉回答。

  「而你現在竟去信奉一個有形的神靈?」芭蘿達問道。

  「我還不至於這樣偏激,沒有任何理由就去輕視有形的神靈。」戈拉回答,「用辱駡的方法就能貶低祂嗎?有人能看透祂的奧妙嗎?」

  「不過形體總是有限的,」帕瑞什先生溫和地插進來說。

  「有限的東西才能顯示自己,」戈拉堅持說,「無限的神靈為了顯示自己,也要借助於形體,否則怎樣讓我們看見祂呢?看不見的東西是不能達到完美的境界的。無形的東西必須用形體來表現,就像思想必須用語言來表達一樣。」

  「你是說有形的東西比無形的東西更完美嗎?」芭蘿達不服地搖著頭大聲說。

  「我怎樣說都無關緊要,」戈拉回答,「世界有沒有形體並不取決於我怎麼說。如果無形的東西是完美無瑕的,那麼,有形的東西在世界上就根本不會存在了。」

  蘇查麗妲滿心希望有人出來和這個傲慢的青年進行辯論,把他駁倒,讓他丟臉。看見畢諾業坐在那兒一聲不響,感到十分氣憤。戈拉說話時偏激的語氣彷佛使她產生一股力量,她恨不得親自出馬,把他駁得體無完膚。不過,正在這個時候,僕人送來一壺開水,蘇查麗妲只好先去沏茶。畢諾業不時朝她那邊投過去探詢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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