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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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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諾業到達時,正好碰到散會,他打著傘站在路邊,看見帕瑞什先生正從裡邊走了出來,臉上閃耀著仁慈寧靜的光輝。他身旁有四、五個親屬,但畢諾業的眼睛只盯著其中一張年輕的面孔,他們經過路燈時,這張臉被路燈照亮了一剎那——接著便是一陣轔轔的馬車聲,這張臉就像一個泡沫,在茫茫的黑色海洋中消失了。 畢諾業那天晚上沒有到戈拉家去,而是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住處。第二天下午,他又離開了家,在繞了一個大圈子之後,終於來到了戈拉家,這時已是陰雲密布,夜幕低垂了。 畢諾業走進來時,戈拉剛剛點上燈,坐在那裡寫文章。他抬起頭來問道:「畢諾業,今天刮的什麼風呀?」 畢諾業沒有理會他的問話,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戈拉,告訴我,印度在你心目中是十分真實而且淸清楚楚的嗎?你日日夜夜地想著她,但你是怎麼想的呢?」 戈拉停下筆,用銳利的目光盯著畢諾業看了一會兒。然後放下筆,靠在椅背上說:「輪船在大洋上航行,船長不論處在工作或休息的時候,心裡總是想著對岸的港口,我也是這樣無時無刻地不在想著印度。」 「你的印度在哪裡?」畢諾業追問道。 「在我的這個羅盤日日夜夜指著的地方。」戈拉把手按在心上大聲說,「在這兒,不在你那位馬什曼①寫的《印度史》裡。」 〔①馬什曼:(一七六八~一八七三),英國傳教士。〕 「你有一個用羅盤對準的特定的港口嗎?」畢諾業繼續問。 「怎麼沒有!」戈拉充滿了信心地說,「我的事業可能失敗,我可能淹死,但那個『偉大的命運之港』是永世長存的。它就讓我那十全十美的印度——它有著極其豐富的知識、道德和財富。你敢說這樣的印度不存在嗎?難道除了撒謊欺騙之外,就沒有別的了嗎?只有你這個加爾各答和它的辦公樓、高等法院和氣泡一樣靠不住的磚頭房子嗎?哼!」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注視著畢諾業。畢諾業默默無言地想出了神。 戈拉接著說:「我們在這兒學習,到處找工作,毫無道理地像牛馬一樣從上午十點幹到下午五點——只因為我們把這個惡魔的假像當做印度,三億五千萬人民就該尊敬虛假的東西、把虛假的世界說成是真實的、自我陶醉地走來走去嗎?儘管我們竭盡全力,我們能從這個虛假的海市蜃樓裡得到生命力嗎?這就是我們逐漸虛弱、逐漸死亡的原因。但那邊有一個真正的印度,富裕美好的印度,除非我們把腳跟站在那邊,我們的頭腦和心靈都不可能從它那裡吸取生命的泉源。因此,我說,忘掉一切吧——「忘掉書本知識、虛假的頭銜、買辦生活的誘惑;讓我們頂住這一切,把船駛向那個港口。如果我們的船一定要沉沒,我們一定要淹死,那麼就死吧。因為對我們來說,這樣做是至關重要的,至少它可以使我永遠不會忘記印度的真實而又完整的形象!」 「這只是慷慨陳詞,還是真理?」畢諾業問道。 「當然是真理囉!」戈拉雷鳴般地回答。 「那些不能像你這樣看清問題的人又怎麼辦呢?」畢諾業溫和地問。 「我們必須使他們看清楚,」戈拉攥緊一隻拳頭說,「這是我們的工作。要是人們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真理,他們就會被任何假像所蒙蔽,在眾人面前高高地樹立起印度完美的形象,就會逐漸取得人們的信賴,到那時,你就不用挨門串戶去點點滴滴地求人佈施——人們自會爭先恐後地獻出他們的生命了。」 「那麼,讓我看看這個形象吧,要麼就讓我成為一個無知的群眾。」 「你得自己去體會。」戈拉回答,「有了信心,你就會在你嚴肅的獻身生活中找到樂趣。我們的時髦的愛國者對真理沒有信心,因此,他們不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不能提出有力的要求。即使財神要親自賜給他們一個恩惠,我敢擔保他們也只敢要求一枚總督的勤務兵的鍍金徽章。他們沒有信心,因此,他們也沒有希望。」 「戈拉,」畢諾業抗議說,「每一個人的性格都不同。你有信心,而且有力量保護自己,所以你不能十分瞭解別人的精神狀態。我坦率地跟你說:給我工作吧,不管什麼都行。讓我日日夜夜地工作,否則我就會覺得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抓住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一旦離開你,我就什麼也抓不住了。」 「工作嗎?」戈拉回答,「我們對祖國的一切都有堅定不移的信心,目前,我們唯一的工作就是把這種信心灌輸給那些沒有信心的人。由於我們習慣于以祖國為恥,我們的心靈被奴隸的劣根性毒害了。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能以身作則,抵制這種毒素,那麼,我們很快就會找到可做的事。到現在為止,我們無論做什麼,都只不過是把歷史教科書上提到的、別人做過的事重做一遍。我們能全心全意去做前人做過的事嗎?這樣下去,我們就只能走下坡路。」 正在這個時候,摩希姆手裡拿著水煙筒,不慌不忙地走了進來。往常,這個時候,他辦完公回來,吃過點心,就手裡拿著水煙筒,嘴裡嚼著蒟醬,坐在大門口。附近的朋友就會一個接一個地來找他,然後他們到客廳去打牌。 他一進門,戈拉就站了起來。摩希姆抽著水煙說:「你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想拯救印度,我倒希望你救救你的哥哥。」 戈拉詫異地望著摩希姆,他接著說:「我們辦公室新來的布拉先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惡棍。他長了一副狗臉,把我們印度先生叫『狒狒』①,有人死了娘,他也不給假,說那是撒謊。到了月底,沒有一個孟加拉國職員能拿到全薪,他們的工資被罰款扣得所剩無幾。最近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批評他的匿名信,那個惡棍認定是我寫的。說實在的,他倒也沒有完全猜錯。他威脅說要把我辭退,除非我用自己的名義寫封信去痛加反駁。你們這兩位大學的尖子,一定要幫助我編造一封很好的信,裡面寫滿了『大公無私』、『大慈大悲』、『溫文爾雅』諸如此類的話。」 〔①孟加拉國語的先生(babu)和英語的「狒狒」(baboon)讀音相近。〕 戈拉一聲不響,但畢諾業大笑著說:「達達①,一個人怎麼能一口氣說出那麼多的謊話呢?」 〔①達達:孟加拉國語譯音,意思是哥哥。〕 「一個人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摩希姆回答,「我和這些先生相處很久了,他們的事我沒有不知道的。他們撒謊的本事可以說是高明到家了。只要他們感到必要,誰也擋不住他們。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撒謊,整群人就像豺狼那樣跟著他齊聲嚎叫——他們跟我們不一樣,不以隨聲附和為恥。相信我,只要不被發覺,騙騙他們也算不了什麼罪過。」 摩希姆說完之後,高聲地哈哈大笑了半天,畢諾業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你們想當面擺出事實來羞辱他們?」摩希姆繼續說,「老天爺要是沒有賦予你們這種智慧,祖國還不至於這般多災多難。真的,你們一定要明白,從大海對岸來的那個強悍的傢伙,即使在撬門撬鎖時被你抓住,也絕不會低頭認罪。相反,他會裝出一副全然無辜的樣子,向你舉起撬棍,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一點不錯。」畢諾業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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