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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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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一定得,」烏梅希說,樣子頗為嚴肅,「你把一個整盧比一交到他們手裡,要想他們再找出幾文,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啊呀!太妙了,」過了一會兒,哈梅西開始吃早飯的時候不禁叫著說,「可你們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呢?這不是一個鯉魚頭嗎?」他鄭重其事的樣子把那個魚頭舉起來說。「這不是在做夢,也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幻想,而是一條真正的鯉魚的頭!」 那一頓早飯可真是豐盛極了。哈梅西吃完,跑到甲板上在一張長椅上躺下消食的時候,就該輪到烏梅希吃飯了。他是那樣喜歡那紅燒魚,竟一直不停地吃下去,卡瑪娜起先看著還覺得好玩,到後來她可真有點兒驚呆了。「現在可別再吃了,烏梅希,」她忽然不安地大聲說,「我已經給你留下一些等吃晚飯的時候再給你吃。」 煩雜的事務和她的樂觀的天性已使卡瑪娜在不自覺中完全忘記了早晨的那些煩惱。這一天就這樣慢慢過去了,向西落去的太陽正慢慢鑽到船篷下面在甲板上爬行。在顫動著的輪船的上邊,太空在午後的暑熱中閃著微光。在橫穿過青綠色的秋禾的小徑上,一群群農婦,背後背著水罐,正預備回家去行晚上的一次洗禮。卡瑪娜一整個下午都在忙著弄檳榔、辮頭頭、洗澡和換衣服,在太陽已經落到各個村子附近的竹林後面去的時候,她還沒有弄清一天的事務,還不能在黃昏的時候坐下來休息。 和先一天晚上一樣,輪船按照它固定的行程在一個碼頭上停下來過夜。卡瑪娜因想到早上剩下的菜已足夠晚上再吃一頓,她認為晚上可以不必再做什麼菜了,但這時哈梅西卻跑來對她說,他因為中午那一餐飯吃得太飽,晚上什麼也不要吃了。 「你真的一點東西也不吃嗎?」卡瑪娜略感不安地問,「你吃一點燒魚,好不好?」 「不吃啦,謝謝你,」他簡單地回答了一句就走開了,因此卡瑪娜就把所有那些味道極鮮美的食物全倒在烏梅希的盤子裡。 「不留一點你自己吃嗎?」他問。 「我已經吃過晚飯了,」她回答說。料理完她在船上的這些家務,一天的操勞算是結束了。 一彎新月在河心和河岸上遍撒下清澈的光輝。輪船碼頭附近沒有村莊,寧靜而沉寂的夜晚,好像等待著失約的情人的姑娘,睜著眼守望著長滿稻子的遼闊而蔥翠的田野。 岸邊一間蓋著鐵屋頂的屋子裡,有一個瘦弱矮小的職員,在一盞煤油燈下計算著數目字。從敞開著的小門裡,哈梅西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我真希望命運之神,」他漢息著說,「讓我過著和這個職員相近似的、雖然狹窄但極有規律的生活!一天算算帳,犯了什麼錯誤叫老闆罵一頓,夜晚回到家裡去再等著開始第二天的類似的工作——一個人長期過著這樣的生活,他還會有什麼煩心的事呢?」 過了不久,那間屋子裡的燈滅掉了。那個職員為抵禦夜寒拿一條圍巾把頭包著,離開那間屋子,慢慢就消失在荒涼的田野中了。 卡瑪娜早已站在他身後的欄杆邊,但他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她。晚飯後,她以為他會叫她的。現在一天的工作已經做完,但他卻並沒有叫,因此她只好自己靜靜地走到甲板上來。 可是見到哈梅西,她又忽然停住了,她的腿已不願意朝著他的身邊再進一步。月亮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面部表情充分地表示出他的現在已飛到離她極其遙遠的地方去;在他的思想中,她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在沉浸在夢想中的哈梅西和她自己之間,她似乎看到夜之神,像一個巨大的看守,從頭到腳穿著一件用月光織成的長袍,用一個指頭按著自己的嘴唇站在那裡。 當哈梅西雙手掩著臉,把頭伏到桌子上去的時候,卡瑪娜就偷偷地溜回她自己的艙房門邊去。因為怕他發現她曾來找過他,她始終沒敢讓他聽到一點聲響。 艙房裡那樣黑,簡直有些陰森可怕。她跨過門檻的時候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深切地體會到自己已完全處在無人關懷的孤苦境地中的感覺像一陣巨浪湧上了她的心頭。在黑暗中,那搖搖晃晃的小艙房好像一個大怪物正對著她張開了它的巨口;但她又能到哪裡去另找到一個安身之處呢?天地間就沒有一個地方,她可以認為屬她所有,她可以在那裡閉上她的眼睛,安適地躺下她這嬌小可憐的身軀。 她向艙房裡望了一眼,只嚇得不禁又縮回身來。而當她又一次跨進門檻的時候,哈梅西的雨傘倒在她的鐵皮箱上發出了一陣丁當的聲音。 被這聲音一驚,哈梅西抬起頭望了一眼,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是你呀,卡瑪娜!」他已看到她正站在她的艙房門口,於是叫喊著說。「我以為你早進屋子裡睡下了。我看你好像頗有些緊張不安。不要那樣,我也不預備再呆在這裡了。我馬上就到你對面的那間艙房裡去睡覺,兩個艙房之間的門我一定仍讓開著。」 「我並不害怕,」卡瑪娜傲慢地說。她匆忙又一次走進她的艙房裡去,並把哈梅西打開的門給關上;然後,她拿塊頭巾蒙著臉就在床上躺下了。她極痛苦地想到自己的孤苦的身世,想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完全孤獨的。她的整個心靈怎麼也不再安靜下去了。如果她既不能有一個保護她的人,又不能站起來自己作自己的主人,那她此後的生活將真是不堪設想了! 時間慢慢地過去,哈梅西在隔壁艙房裡已經入睡。但卡瑪娜卻怎麼也不能安靜下去,她從床上爬下來,慢慢走出去,站在欄杆邊凝望著遠處的河岸。 四周沒有任何生物的形跡和聲音。月亮已快落下去,長滿莊稼的田野間的小徑現在已看不清了,但卡瑪娜卻仍大睜著眼睛向它們望著。「有多少女人曾經提著水罐從這些路上走去!而且每一個人都是走自她們自己的家!」她不禁想道。家!這個思想立刻抓住了她的心。要是她能在什麼地方有一個自己的家該多好啊!但是在什麼地方呢? 河岸似乎是永無止境地向遠處伸去。頭頂上是從一極延展到另一極的廣闊的天空;但這浩瀚無邊的天和地對她都同樣毫無意義!對她這樣一個微如塵點的人來說,這無極的宇宙實際是一無用處,因為她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家。 卡瑪娜忽然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她的身邊,不禁吃了一驚。 「沒有什麼事,媽媽,是我,」這是烏梅希的聲音。 「現在已經很晚了,你為什麼沒去睡覺?」 這時,眼淚終於從她的眼中流了出來,噙不住的淚水,一大滴一大滴地從她的臉上滾下。她因為不願叫烏梅希看到她的臉,立刻轉過身去。 一團滿含著雨滴的雲彩從天空飄過,一遇到和它一樣在天空流浪的一陣微風,它就會再也承擔不住雨滴加在它身上的重負了。卡瑪娜現在的情形也正是如此;一個可憐的無家可歸的孩子對她所表示的一點同情,已使她無法再忍住從她的眼中湧出的一股熱淚。她用盡一切努力希望講點什麼,但止不住的抽搐竟使她完全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滿心痛苦的烏梅希極力想找出幾句話來安慰她。在一陣長時期的沉默之後,他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告訴你,媽媽,你早上給我的那個盧比還剩有七個安那在我這裡。」 卡瑪娜立刻止住了眼淚,這孩子的天真可笑的談話立刻引起了她的無限愛憐,她不禁微笑了。「那錢你先留著吧,」她說。「現在你快去睡覺吧。」 月亮已在樹林後面降落下去。這一次卡瑪娜一倒在枕頭上,便合上了她的疲乏的眼睛。第二天早晨,太陽對所有的人發出起床信號的時候,卻發現她還沉睡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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