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泰戈爾 > 沉船 | 上頁 下頁
一七


  他對他的客人試探著說,「你太愛懷疑人了,阿克謝!你既沒有任何證據,為什麼要——」

  阿克謝的自製能力本來是極強的,但因為一再受到斥責,他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了。「您聽啊,安那達先生,」他忿忿地說,「您總以為我說任何話都帶著不良的動機!您的意思似乎是說,我對您的未來的女婿懷著仇恨,我是在懷疑一個平白無辜的人。我沒有什麼聰明,不會教小姐們哲學。我也不能胡吹說我能和她們談論什麼詩歌;我只是一個極平凡的人。然而,我卻是始終如一地對您和您家裡的人懷著熱愛和尊敬。雖然我在別的方面比不過哈梅西先生,但有一件事總使我感到很驕傲,那就是我從沒有對您隱瞞過任何事。我不怕在您的面前露出窮相,我可以伸手向您討一個銅子兒,但我決不能到您家來偷點什麼東西。到明天您就會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16

  到夜晚的時候,所有的信都發出去了。哈梅西躺到床上去休息,但他卻始終不能入睡。兩條思路同時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一條清晰,一條模糊,恰像即將匯合的恒河和朱木拿河一樣。這兩條河流的匯合攪擾得他無法得到安寧。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陣,最後忽然掀開被子站了起來。

  他走到窗前,向外面凝望著。胡同裡,一邊的房子全是黑洞洞的,另一邊卻在如水的月光下露出了鮮明的輪廓。哈梅西站在那裡默然沉思著。他的渾然的心靈,拋開了現實環境中的各種糾葛和現實世界中的一切鬥爭和無法捉摸的變遷,現在似乎已飛到另一個遙遠的、遼闊無邊的世界中去了,在那裡一切都是永恆的、安靜的、永無變化的。

  在一種幻境中,他看到生與死、勞與逸、始與終,配合著一種非人間所有的音樂的旋律,永遠不停地從幕後安靜的無極中擠到有限的人生舞臺上來,而在那既沒有光亮也沒有黑暗的無極中,他看到作為愛情化身的一男一女出現在現世界的星光之下了。

  哈梅西慢慢地爬到屋頂的陽臺上去。他把眼睛轉向安那達先生的屋子。四處沒有一點聲音來打破這夜的寧靜。那屋子的牆壁上、屋簷下、門窗的縫隙中以及鋪砌得很粗陋的屋頂上,到處是由月光和暗景交織成的一片花紋。這一切多麼神妙!就在這間簡陋的房子中,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的中心,卻住著一個降格以一個女學生身分出現的天人。

  在這個都市中擠滿了無數像哈梅西這樣的人——律師、大學畢業生、外國人、本國人。為什麼別人所不能得到的神恩,偏會落在他的頭上?為什麼正好是他,而不是任何別的人,能和這個女孩子並立在充滿溫和的秋天陽光的窗前,能在一種幻境中看到天地萬物在一片神秘的、汪洋無邊的歡樂之海上浮動?這真是一個奇跡!這個奇跡改變了他的心靈,改變了他周圍的世界!

  直到夜深時分,他還一直在屋頂的陽臺上來回走動。將落的月亮已經躲到對面的屋子後面去,黑暗已淹沒大地,但天空卻還閃耀著月亮在親切地向世界告別時撒下的餘暉。

  夜寒使哈梅西的疲倦的身子抖了幾下,一種恐懼忽然向他襲擊過來,佔據了他的心。明天,他還必須到生活的獵場上去進行戰鬥。蒼天的光滑的臉面上,沒有留下一絲煩惱的痕跡,月光的寧靜沒有受到任何騷亂活動的攪擾;夜是那樣悄然無聲的沉寂,整個宇宙,儘管佈滿了無數永遠在行進中的星星,卻也仍然能得到永恆的安寧;只有人的喧嚷的鬥爭是永無底止的。順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永遠是一場沒完沒了的鬥爭,一場以少擊多的鬥爭。

  這裡一邊是無極世界的永恆的安寧,一邊卻是人世的永恆的鬥爭!兩者如何竟可能同時存在的呢?個人的困難已夠使哈梅西時刻不安了,但他現在卻更深思著想解決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在化育萬物的無極的永恆的寧靜中,他已經看到了愛的形象。現在他更看到了這和動亂不安的世界、和人的實際生活相關的愛情。究竟何者是真實的形象,何者是幻境呢?

  17

  第二天,卓健德拉坐著早車從北邊趕回來了。那一天是星期六,星期天便將是漢娜麗妮舉行婚禮的日子,可是當他走近家門口的時候,他竟看不出任何他原來預想的辦喜事的景象。陽臺上沒有用蝶布達樹葉結紮的燈彩。總之,他們家門口沒有任何地方和左右隔壁簡陋破舊的房舍有什麼不同。

  他極不安地想到他一定要聽到有誰暴病的消息了,但他匆忙地跑進屋裡後,卻又看不出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的樣子,給他預備的飯已經擺好,安那達先生面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正坐在桌邊閱讀報紙。

  「漢娜很好嗎?」卓健德拉一走進門就大聲問道。

  安那達先生:「她很好。」

  卓健德拉:「婚禮怎麼樣?」

  安那達先生:「已改在下一個星期天舉行。」

  卓健德拉:「為什麼改期?」

  安那達先生:「你最好去問你的朋友去。哈梅西只是告訴我們他有要緊的事,所以不可能在這個星期天舉行婚禮。」

  卓健德拉心裡深怪他父親不該那樣軟弱。「我一不在家,爹,你們會把什麼事都弄成個亂七八糟,」他說。「他會有什麼重要事?他的事全可以由他自己作主。他沒有什麼很近的親戚朋友。如果真因為什麼業務上的問題出了亂子,我也看不出他有什麼理由不把那事情明白地告訴你們。你們為什麼就這樣聽他胡鬧?」

  「他現在也並沒有逃跑掉啊!你最好自己去問他吧。」卓健德拉趕著喝下一杯茶就跑了出去。「等一等,卓健,」安那達先生對著他的後影喊叫著,「你幹嘛這麼急?你什麼東西都還沒有吃,」但卓健德拉已經聽不見他的話了。他一沖進隔壁的屋子就咚咚跑上樓去,一邊喊著,「哈梅西!哈梅西!」但他找遍了臥室、起坐間、陽臺和樓下的房間,也沒有找到哈梅西的影子。上上下下找了半天之後,他卻看到了哈梅西的傭人;問他主人哪裡去了,他只是回答說,「一早就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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