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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女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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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並沒有結束。現在,我再把後一部分接著寫下去。 由於舅舅不想離開加爾各答,越過哈布拉橋,陪伴母親朝聖的責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在火車上睡著了。火車轟隆轟隆的響聲,在我腦海裡變成了朦朧夢境中的鈴聲。忽然,我在一個小站上醒來了。外面明暗交錯,樹影斑駁,仿佛仍在夢中。除了天上的星星是老相識外,其他一切都很陌生,模糊不清。在車站上,幾盞昏暗的路燈下,整個世界都變得面目全非,更加廣闊無垠了。母親在火車上睡得正酣。燈下是墨綠色的窗簾。箱子等一切物品,如同夢入腦海裡亂七八糟的擺設,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都變了形,挪了位。 就在這樣的時刻,在這奇特世界上的一個奇特夜晚,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快來吧!這節車廂裡有位置。」 這溫柔的說話聲,宛如優美的歌聲。只有在這樣困難的時間和地點,突然聽到孟加拉姑娘講的孟加拉語,才能完全理解這種語言的甜蜜。我所聽到的姑娘的嗓音,決非一般的聲音,而是一種特殊的嗓音,我再也聽不到的嗓音。 人的嗓音總是十分真實的。不管人的外貌是美是醜,其嗓音總是發自心靈,無法形容。我想,真是若聞其聲,如見其人。我急忙打開車窗,探身張望,但什麼也沒有看到。站台上一片漆黑。值班員晃動信號燈,火車開動了。我仍坐在窗旁。眼前雖無任何人影,但我心中卻出現了一個感人肺腑的形象,它就像那星辰閃爍的夜空,籠罩一切,而又可望而不可及。啊,陌生女人的嗓音,你瞬息間就占住了我的心!你真是奇跡,像朵花兒在小小心田開放,即使狂風暴雨,也沖涮不掉你一片花瓣,玷污不了你的聖潔。 車廂發出了丁零咣啷的響聲。我仿佛聽到了一首歌曲,它的副歌就是「車廂裡有位置」。有什麼?什麼位置?人們素不相識,誰能找到位置,或許這互不相識是種迷霧或幻影,一旦透過它們,就永遠相識了嗎?啊,甜蜜的嗓音,難道你那感人肺腑的形象,我就永遠認識不了嗎?「有位置」,這是你的召喚,片刻也不遲緩! 整夜我都沒有睡好。幾乎每到一站,我都向外張望,生怕那陌生女人未見面就下了車。 第二天清晨,到了一個大站,我們該轉車了。我曾希望,我們要坐的頭等車廂可別太擁擠。下車後,看到站台上有一隊勤務兵攜帶家具什物在等車,顯然是一位顯赫的將軍要外出旅行。過了兩三分鐘後,火車進站了。一看就明白,我應放棄坐頭等車廂的打算。我領著母親到底上什麼車廂呢?這真是個使我為難的問題。各節車廂都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從一節車廂看到另一節車廂。這時,在一個二等車廂裡,有一位姑娘對我母親說:「你們到我們這裡來吧!這裡有位置。」 我甚感震驚,這就是那奇妙甜蜜的嗓音,這就是那「有位置」的副歌。我毫不猶豫地領著母親上了車,幾乎連行李都沒有來得及拿上來。人世間大概再也沒有比我還沒能耐的人了。那位陌生姑娘急忙從苦力手中接過我們的行李,拖上了已經開動的火車。我的一架照相機丟在站上,也顧不得了。 後來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寫。我心中保留著一幅完美無缺的幸福圖畫。從哪裡開始講起,又從哪裡結束呢?我不打算逐字逐句的講述。 這次總算見到了那位以嗓音打動了我的陌生女人。我朝母親那邊望去,見她還未閉眼休息。姑娘大約是十六七歲;天性活潑,無拘無束;體態輕盈,滿面生輝;真是無比的美麗而又瀟灑大方。 我所見到的大致就是這樣,我不能講得更詳細。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之類,我就說不上來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她的衣著和首飾並不惹人注目。她與四周的人相比真是太突出了,宛如一朵潔白素雅的晚香玉在枝頭開放,使周圍的枝葉黯然失色。她與兩三個小姑娘在一起。她們的歡聲笑語頻頻傳來,在耳際迴響。我手裡拿著一本書,但並未認真閱讀,而是傾聽著她們那邊傳來的聲音。傳到耳中的都是一些兒童故事。也真奇怪,她與這些小姑娘在一起,絲毫也顯不出年齡的差別。輕鬆愉快和歡樂的笑聲,仿佛使她也變成了小孩。她攜帶了幾本有插圖的兒童故事書籍。孩子們纏著她,要她講一個特別好聽的故事。從孩子們那種執拗的神態可知,這個故事她們已聽過許多遍了。她那甜蜜的嗓音,恰似金質的魔杖,使字字句句都值千金。那陌生姑娘傾注全身精力,以自己的動作和言語,啟迪幼小的心靈。因此,孩子們聆聽她講故事,仿佛那不是故事,而是聽她內心的傾訴;仿佛有一股生命的清泉,流經她們的心田。她那熠熠閃光的生命,也使我那天的生命之光,倍加燦爛。我心中暗想,這位姑娘,真像包圍我的太空——永不疲勞,無邊無際。 在一個車站上,陌生姑娘從小販那裡買了一些炒豆子。她完全像個小孩,與那幾個小姑娘,一面嘰嘰喳喳談笑風生,一面又旁若無人地吃著豆子。我的秉性太膽怯拘謹了,為什麼不去向那姑娘要點豆子吃呢?為什麼我不伸手去滿足自己的渴求呢?噯,真遺憾! 我母親處於喜愛與反感的矛盾之中。車廂裡有我這樣的男人,然而,那姑娘卻毫無顧忌地吃得津津有味。這些,自然使我母親反感。不過,雖然顯得有點粗野,但畢竟不是過失。母親心想這姑娘已不小了,可缺乏點教養。母親不願隨便與人交談。她習慣於與別人離得遠遠的。她很想結識這位姑娘,但又擺脫不了習慣的約束。 火車在一個大站停了下來。那位將軍的一隊隨從要上車。然而車廂裡已沒有位置了。他們在我們車廂前面轉來轉去。母親嚇得呆然不動,我也頓時局促不安。 火車開動前幾分鐘,一個當地的值班員拿著兩張寫著名字的條子貼在我們位置前面,對我說:「已有兩位先生預約了這兩個位置,請你搬到別的車廂去。」 我急忙站了起來,那位陌生姑娘用印地語說:「不行,我們不離開。」 值班員生氣地說:「必須離開!」 他對激動的姑娘連看都不看一眼,就下車叫英國站長去了。站長對我說:「很遺憾,但……」 我一聽就知道非搬不可了,連忙找苦力。陌生姑娘站了起來,兩眼怒火直冒,憤憤地對我說:「您別走,請坐下吧!」 然後她站在門口用英語對站長說:「這完全是謊言,車廂的位置根本就沒有預約!」 說著說著,她把寫著名字的紙條撕下來,扔到站台上去了。 就在這時,一位身著軍服,帶著勤務兵的先生來到門口站住了,起先,他向勤務兵打了個手勢,要他把行李搬上車。當他看到姑娘憤怒的臉色,聽到她不滿的話語後,沉思片刻,把站長叫到一邊去了。他們嘀咕些什麼,那我就無從知曉了。火車晚點了,加了一節車廂才開的。姑娘和她的小夥伴,又開始吃起炒豆來了。而我則感到羞愧,把臉轉向窗外,欣賞著大自然的美景。 車到坎普爾停了下來。那姑娘收拾物品。車廂裡走進來一個講印地語的僕人接她們下車。 母親再也忍不住,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科萊妮。」姑娘回答說。 我和母親聽到「科萊妮」三個字都驚呆了。 「你的父親是……」 「他是本地的醫生,叫桑布納特·森。」 後來,大家都下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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