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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女人(2)


  不用說,女方應到加爾各答來舉行婚禮。姑娘的父親桑布納特先生,在婚禮前三天才第一次見到我,並向我祝福。這說明他對霍裡什是何等的信賴。他的年齡在40歲左右。頭髮烏黑,只是鬍鬚開始斑白了。他確實是個好人,端莊的儀錶,吸引了人們的視線。

  我希望他見了我很高興。看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說上一兩句話就默不作聲了。舅舅則口若懸河,他反復宣揚:就財富而言,我們不亞於城裡任何人家。桑布納特對這些話語未置可否。在舅舅談論的間歇,聽不到一句「是」,「對」的回答。如果我處於舅舅這種境地,早就心灰意懶了。可舅舅則不然,毫無難色。他看到桑布納特在沉思,還以為他是一個軟弱而又不活潑的人。他曾認為親家過於活潑倒是有害無益。舅舅心中頗感滿意。桑布納特告別時,舅舅只是心不在焉地說了聲再見,沒有陪送到馬車上。

  關於嫁妝,雙方很快就談妥了。舅舅對自己身手不凡的機警靈巧很是自豪。談判時,他沒有留下任何模棱兩可的地方。嫁妝要多少現金,要多少珠寶以及多少金首飾,都講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我自己沒有參加這次交談。我不知道債務的艱難。心裡想,這一大筆錢大概是婚事中的主要部分。舅舅會將這一切處理得很好的。他那令人驚奇的應變本領,事實上是我們家的驕傲。在任何牽涉我們家利益的事務上,他總是以智取勝。這些都是公認不諱的事實。這次,儘管我們不缺錢用,而對方倒是相當困難,但女方仍得出錢。我們家,就是這樣固執,根本不顧他人死活。

  迎親的隊伍極為龐大。如果要數清去的人數,恐怕非雇專人不可。舅舅和母親一想到把這一大隊人馬打發到女方去,可能給親家增加許多困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來到女方舉行婚禮的地方,頓時感到樂曲之聲響徹雲霄,宛如一群大象狂歡亂叫,踐踏音樂女神種植的蓮蓬。我手戴戒指、頸套項圈,披掛金鏈,簡直成了首飾商店的櫥窗。我全身的穿著打扮,在未來岳丈面前,充分顯示了未來女婿的身價。

  舅舅一到舉行婚禮的地方就很不高興。對於這龐大的迎親隊伍,院子顯得太狹小了。他認為準備工作也太一般化。另外,桑布納特也表現得極為冷淡,不像平常那樣謙恭,而且一言不發。他的一位身體黝黑、健壯、嗓音嘶啞、腰纏拖地的律師朋友,總是合手點頭,滿面春風地與每個人——從樂隊成員直至女婿親家——打招呼。要不,一開始就會爆發衝突。

  我們剛坐下來,舅舅就把桑布納特先生叫到隔壁房間去了。他們談些什麼,我一無所知。過了不久,桑布納特先生出來對我說:「孩子,請到這裡來一下。」

  事情就是這樣:儘管不是每個人,但有不少人總是抱有一個生活目的。我舅舅的一個目的就是免遭別人欺騙。他擔心親家會在珠寶首飾方面哄騙他。若是這樣,婚禮之後,就毫無報復的辦法了。女方的嫁妝禮品雖按舅舅所提的條件準備了,但舅舅並不完全相信親家的許諾。他特地帶來了一位首飾匠。當我走進隔壁房間,看到舅舅坐在臥榻上,首飾匠拿著天平、試金石等坐在旁邊。桑布納特對我說:「你舅舅說,婚禮之前,要查看新娘的首飾,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低下頭來,沉默不語。

  舅舅說:「他沒有什麼要說的,照我講的辦吧!」

  桑布納特又看了我一眼,問道:「這話對嗎?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關於這件事你再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

  我聳了聳肩,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示。

  「好吧!請稍坐一下,我去把女兒身上的首飾全部取來。」

  他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舅舅說:「這裡沒有奧努波姆的事了,讓他到客廳裡去吧!」

  「不,不要到客廳去,他應該坐在這裡。」桑布納特說道。

  不一會,桑布納特用手巾包著首飾進來了。他把首飾擺在舅舅面前,這些都是他們家祖傳的,既厚實又精美,遠非現在流行的又薄又輕的首飾可以相比。

  首飾匠拿在手裡一看,便說:「不必鑒定了,沒有摻假。

  這些純金首飾,現在是很難見到的。」

  說著,他拿起一個帶有怪獸頭像沉重的鐲子輕輕一按,就彎曲了。

  舅舅拿過首飾禮品單看看,再數數實物,他明白,無論是件數,還是重量,都遠遠超過了商定的數目。

  首飾中有一副耳環。桑布納特把它們遞給首飾匠說:「請把這兩件檢驗一下。」

  首飾匠看後說:「這是英國貨,裡面含金極少。」

  桑布納特把這副耳環遞給舅舅說:「這是你們送給她的。」

  舅舅接到手裡一看,正是自己送給姑娘的耳環。他滿面通紅。本來,他想看到窮親家欺騙他,但並未使他上當的熱鬧場面。可是現在,自己反倒處於難堪的境地。他面色陰沉地對我說:「奧努波姆,走吧!你到客廳裡去!」

  桑布納特說:「不,現在不去客廳。先請你們去吃飯,走吧!」

  舅舅驚訝地說:「這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請起吧!」

  桑布納特外表隨和,但內心卻很堅強。舅舅不得不站起來。給迎親的隊伍準備的酒席已經擺好了。準備工作雖沒有大張聲勢,席面卻辦得不錯,而且非常清潔,使得人人滿意。

  接親的一行人吃過之後,桑布納特叫我入席。舅舅說道:

  「那怎麼行,新郎還沒有拜堂,怎麼就去吃飯?」

  桑布納特對舅舅的話,不屑一顧,轉向我說:「你有什麼要說的嗎?難道坐下來吃飯也有什麼錯處?」

  有代表母命的舅舅在場,我是不能違抗他的意志行事的。

  我不能坐下來吃飯。

  當時,桑布納特先生對舅舅說:「我給你們增添了許多麻煩。我本不富裕,對你們招待得很不周到,請原諒。已經很晚了,我不想再使你們為難,現在……」

  舅舅急忙說:「現在就到客廳裡去吧!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現在我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馬車。」桑布納特冷漠地說。

  「這是開什麼玩笑?」舅舅愕然。

  「您大概在開玩笑!我可絲毫沒有開玩笑的興致。」

  舅舅震驚得兩眼圓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桑布納特說:「我不能把女兒交給那種認為我會克扣女兒首飾的人家。」

  他沒有要我再講什麼話,情況已經表明,我是一個身不由己的人啊!

  以後發生的事,我不想講了。燈籠砸得稀巴爛,家具搗得底朝天。迎親的隊伍浩劫一通後就走了。

  回家的時候,樂曲之聲消失了,燈籠之光不見了。天空中的星星昏暗地眨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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