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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別之夜(4)


  「姨媽,我很難受,但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難受。後來,我的痛苦正慢慢地從我身上消失。它像一艘滿載的船,一直與我的生命之舟緊密聯繫在一起。現在連結的繩索已斷,小船載著我的苦惱漂走了。我雖然還能看到它,但已不再屬￿我了……姨媽,這兩天我沒有看到莫妮,是嗎?」

  「焦廷,讓我再給你背上墊一個枕頭吧!」

  「姨媽,莫妮似乎也像一條載滿悲傷的船被沖走了!」

  「孩子,再喝一口石榴汁吧!親愛的,你的嗓子肯定乾渴了。」

  「昨天我寫好遺囑,給你看了嗎?我怎麼想不起來了?」

  「焦廷,沒有必要給我看。」

  「媽媽去世時,我什麼也沒有,是你一手把我撫育成人的。

  因此,我說……」

  「又說那個幹什麼!孩子,我只有這座房子和一點點財產,其他都是你掙來的!」

  「然而這房子……」

  「這房子也不能算是我的,你把它擴建了許多倍。我原來那小房子再也找不到了。」

  「莫妮內心對你的愛是真誠的……」

  「是的,是的,這我知道。焦廷,現在你睡覺吧!」

  「雖然我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莫妮,但實際上是你的。

  她永遠也不會不尊重你的。」

  「孩子,你為什麼要想這麼遠呢?」

  「你給了我一切,當你看到我的遺囑時,你會不會想……」

  「焦廷,講到哪裡去了!你把你的財產給莫妮,我能有什麼想法呢!難道我這麼低下嗎?孩子,你認為把一切都留給莫妮使你心中很愉快,那我會比你更高興的。」

  「但我也給你……」

  「焦廷,我可要生氣了,你以為給我一些金錢財物,就能使我忘掉你嗎?」

  「姨媽,如果有比錢更珍貴的東西,那我一定給你。」

  「焦廷,你已經給了,給了許多許多。我這空洞的房子充實了,這是我一生的幸運。我再也不需要什麼了,即使今天要我獻出一切,我也毫無怨言。一切都寫在遺囑裡吧!寫吧!房屋,家具,車馬,田地——所有的一切,都寫在莫妮的名下吧!這一切我也承受不了呀!」

  「你真是寬厚仁慈,但莫妮畢竟太年輕,所以……」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你可以把所有的財產給她,然而,幸福嘛……」

  「姨媽,為什麼不幸福?」

  「不會的,肯定不會。我說過,她不會高興。嗓子乾澀得麻木之後,是嘗不出什麼味道的。」

  焦廷沉默不語。他遲疑不決地想:他死之後,對莫妮來說這個世界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嗎?這是真理還是謊言?這是幸福還是痛苦?天上的星星似乎懂得了他的心思,悄悄地對他耳語:「這是真的!我們已經觀察了千百萬年了,塵世間一切皆空,一切虛幻。」

  焦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死後,不會留下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孩子,你留得還少嗎?這些房屋、財寶你都給了她,難道她會不珍惜?我祝願她能明白過來。」

  「再給我倒點石榴汁。我嗓子發幹。莫妮昨天來過嗎?我想不起來了。」

  「來過,那時你睡著了。她在床邊坐了好久,給你扇風,後來把你的衣服拿去洗了。」

  「真奇怪,記得那時我恰好作了個夢,莫妮似乎想到我屋裡來。門沒有關嚴,她推了很久,但沒推開。姨媽,請你幫她推開門,讓她進來,看著我慢慢死去。她會經受不住死訊的突然打擊的。」

  「孩子,你的腳很涼,讓我把披肩蓋在你的腳上吧!」

  「不,姨媽,不要蓋!」

  「知道嗎,焦廷?這披肩是莫妮織的,許多天來,她日夜趕織,昨天才織完。」

  焦廷用雙手撫摸著披肩,仿佛感觸到了莫妮的心那樣的柔軟親切。焦廷想到莫妮秉燭夜織,把她心中的愛也編入其中。這不是披肩,而是莫妮溫柔的手指。當姨媽把披肩蓋在他腳上時,他覺得莫妮在夜複一夜地侍候著他。

  「姨媽,我知道莫妮不會編織,而且她也不喜歡做這些事呀!」

  「只要用心學很快就會啦。你如果細看,就會發現披肩上還有不少漏針和織錯的地方呢!」

  「錯就錯吧!又不是拿去展覽。即使有錯針,也能蓋我的腳。」

  想到披肩上有些織錯的地方,焦廷更顯得興奮。可憐的莫妮!不會織,常出錯,然而卻堅持不懈,一夜接一夜地織……這種想像,使他對莫妮產生了無限的好感和同情。他繼續撫摩著披肩。

  「姨媽,醫生在樓下嗎?」

  「是的,焦廷!今天夜裡他將在這裡過夜。」

  「但願他別給我假的安眠藥吃。吃他的藥不但不能入睡,反而會增加痛苦。還是讓我清醒一些好。姨媽你知道嗎?我是博沙克月①12號晚上結婚的。明天就是12號,明天也會像那天晚上一樣星光燦爛。莫妮可能忘了。我想今天提醒她。你能叫她來兩分鐘嗎?怎麼默不作聲?大概是醫生對你說,我的身體更糟了。現在我沒有什麼。但是,姨媽,我一定得告訴你,今晚如能與她談一兩句話,我的情緒會更安定,可能用不著吃安眠藥。我總想和她談點什麼,所以這兩夜一點也睡不著。姨媽,你不要哭泣。我很好,一生中我的心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充實。我想叫莫妮來。我覺得今天我可以把全部心思向她傾吐。我早就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可又說不出來。現在可別再耽擱,馬上叫她來吧!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姨媽,你別哭!你這樣哭哭啼啼,我受不了。這麼多天,你都很平靜,為什麼今天這樣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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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傅沙克月:孟加拉曆書的一個月份,相當於公曆的4—5月。

  「啊,焦廷!我曾以為,我的眼淚哭幹了。可是,並不然,我還要哭,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

  「去叫莫妮吧!我要對她說,以便明晚……」

  「孩子,我就去。申布就在門外,如果需要什麼就叫他吧!」

  姨媽走進莫妮臥室,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起來:「啊,來吧!哪怕就只一次!女怪回來吧!一切都給了你的人兒有話要對你說……他是行將入木的人了,可別再讓他氣死啊!」

  焦廷被腳步聲驚醒,問道:「莫妮?」

  「不,我是申布,你叫我嗎?」

  「去找女主人來吧!」

  「找誰?」

  「女主人。」

  「她還沒有回來呢!」

  「到哪兒去了?」

  「錫塔蘭普爾。」

  「今天去的?」

  「不是!已經去了兩三天了。」

  頃刻間,焦廷全身癱軟,眼睛發黑。他拋開枕頭躺下了,踢掉蓋在腳上的披肩。

  過了好久,姨媽回到病房,焦廷根本就不提莫妮。姨媽以為他忘卻了莫妮。

  突然,焦廷說道:「姨媽,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那天做夢的事嗎?」

  「什麼夢?」

  「莫妮好像要到我房裡來,但她怎麼也推不開門,進不來,只能站在門外。莫妮整個一生都站在我的門外。我多次叫她,然而,她卻不進來。」

  姨媽默不作聲,她想到:我為焦廷塑造的理想世界已不復存在了。當不幸出現時,最好還是承認它。謊言阻擋不住命運的打擊!

  「姨媽,你對我的憐愛貫串了我的一生。但願來世你變成我的女兒。我也將以無限的愛來回報你。」

  「焦廷,你說什麼啦!你又要我成為女人,不行!還是成為你的兒子吧!」

  「不,不是兒子。你到我家來時,一定會像你童年時那樣美麗!甚至怎樣打扮你,我都想好了。」

  「別說了,焦廷!睡覺吧!」

  「我將給你取名為拉克什米拉妮。」

  「這個名子過時了。」

  「不過時,姨媽,你前世就與我有緣,所以今世就來到我們家!」

  「我到你們家,將使你為女兒出嫁而受苦,因此,我不願來。」

  「你認為我是無能為力的人?你想使我免遭痛苦?」

  「孩子,我有一顆女人的心,我是軟弱的。所以,我總是擔心,總是想使你免除一切痛苦。但我能辦得到嗎?我什麼也做不了。」

  「姨媽,這一生我學了許多東西,然而卻沒有來得及做出成績。但是利用這些經驗,在來世,我將使人刮目相看。現在我懂了,終日只關心自己是多麼虛偽!」

  「孩子,怎麼這樣說呢!你自己什麼也沒要,而是把一切獻給別人了呀!」

  「姨媽,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從來也沒有想用暴力獲得幸福。可以說,我從來沒有以武力來滿足自己的要求。得不到的,我並不強求。我所要的是與人無爭的東西。有生以來,我總是袖手等待。因為不想要謊言,所以一直等了這麼久。這樣,真理可能要發善心了。誰?姨媽,你聽這是誰?」

  「誰?沒有人呀,焦廷!」

  「姨媽,你到另一間房子裡去看看,我感到有誰來了。」

  「不會,孩子!我什麼人也沒有看到。」

  「可我清楚地感覺到了。」

  「沒什麼,焦廷!大概是醫生來了。」

  「焦廷先生,當您和她在一起時,她是很健談的。你幾夜沒有合眼,現在應該睡一覺。我帶來了一個人,讓他陪著你。」

  「不,姨媽,你不能離開!」

  「好的,孩子,我不走。我坐在一旁。」

  「不行,不行!你坐在我身邊吧!我不放開你的手,直到最後一口氣。你用這雙手把我養大,就讓天神把我從這雙手裡帶走吧!」

  「焦廷先生,她可以不離開,但請你別講話,現在應該吃藥了。」

  「時候到了嗎?瞎說!已經晚了。現在吃藥只是一種荒誕無稽的慰藉。我不需要什麼藥了。我不懼怕死亡。姨媽!現在只有閻王爺才能給我醫治,哪個醫生也愛莫能助了。打發他們走吧!讓他們都走吧!現在我只要你一個人。再也不要別人了,誰也不要!什麼虛言妄語都不要!」

  「你這樣激動,有害無益。」

  「那你們走吧!別激怒我……姨媽,醫生走了嗎?這就好啦!你坐到我床邊來。讓我把頭靠在你懷裡睡一會兒。」

  「好的,我親愛的孩子!躺下吧,睡一會兒!」

  「不,姨媽!別讓我睡著了。睡過去就可能再也醒不來了。現在我還應該清醒一陣。你聽到什麼聲音沒有?越來越近,現在就要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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