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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蒙蒂(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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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氣之下就跑到父親面前,說兒媳婦如何愚蠢和固執,等等。父親把海蒙蒂叫來,對她說:「17歲的大姑娘還沒有出嫁,難道這是一件光彩的事嗎?還要大吹大擂地去宣傳? 我告訴你,在我們這裡這樣是不行的。」 天呐!父親對她兒媳婦平時講話的那種柔和低微的語調到哪裡去了?今天怎麼突然變得聲色俱厲起來? 海蒙蒂痛苦地問:「如果有人問起我的年齡,我該怎麼回答呢?」 「沒有必要說假話,你就說我不知道,我婆婆知道。」 海蒙蒂聽了如何不說假話的指教,沉默不語了,因此父親意識到,他的良言忠告是完全多餘的。 看到海蒙蒂的不幸處境,我怎麼能不痛心呢!在她面前,我只好低著頭。有一天,我看見,她那雙宛如秋天早晨晴空一樣的質樸、開朗的目光,仿佛罩上了一層疑雲。她就像一頭驚恐的小鹿一樣,在瞧著我的臉,好像在說:「我不瞭解你們這些人。」 一天,我為她買來了一本精裝的英文詩集。她接過書,把它慢慢地放在膝蓋上,連翻看一眼都沒有。 我拉起她的手,說:「海蒙蒂,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永遠不會責怪你的真誠,我還要保護你的真誠。」 海蒙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凡是接受造物主所賜給這種微笑的人,就沒有必要再講什麼話了。 自從父親的經濟收入增加之後,為使神仙的恩典連綿不斷,我們就以新的熱情舉行敬神祈禱儀式。直到這時為止,從沒叫媳婦參加過這些活動。一天,吩咐新媳婦準備祭典儀式; 於是新媳婦問道:「媽媽,請告訴我,應當怎麼準備?」 對此,沒有人會感到像天塌下來砸在頭上一樣,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姑娘從小就沒有母親,而且又住在異地他鄉。但是這種吩咐的目的,就是故意要使海蒙蒂難看。大家用手捂著臉,叫了起來:「我的媽呀!這是怎麼說的!原來她是一個不信神人家的女兒。這一回,拉克什米可要很快離開我們這個家了。」 在這種場合,對於海蒙蒂,父親不該說的一些話也說出來了。從那時起,這種飛短流長之風就吹了起來,海蒙蒂只好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她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流過眼淚。但是今天她那雙大眼睛濕潤了,並且溢出了淚水。她站起來,說道:「你們要知道,在我們家鄉大家都稱我父親為賢哲。」 稱為賢哲!頓時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從此之後凡是提到她父親的時候,總是說:你那位賢哲父親如何如何!我們家裡的人終於明白了,最使這位姑娘痛心的地方在哪裡。 其實,我岳父既不是婆羅門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看來,他也不是一個無神論者。關於敬神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教給女兒許多知識,可是有關神靈方面的問題,他從來沒有給過女兒什麼指教。有一次,波諾馬利先生問及此事,他回答說:「我要是教別人連我自己都不懂的東西,那就是教人欺騙。」 在內室中,海蒙蒂有一個真正的知己,那就是我的妹妹娜拉妮。因為她喜歡嫂嫂,所以遭到了不少訓斥。海蒙蒂在家庭生活中所蒙受的一切侮辱,都是她告訴我的。海蒙蒂一次都沒有對我說起過這類事情。由於羞怯,這些事情她是說不出口的。當然她並不是為自己害羞。 海蒙蒂把她父親的所有來信都給我看,這些信雖然不長,但充滿情趣。她寫給父親的信也都讓我讀。假如她不和我分享她父親的友誼,那麼她就會感到我們夫妻間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的。在她的信裡,找不到任何抱怨婆家的痕跡。如果有的話,那就糟糕了。我聽娜拉妮說,家裡人想瞭解她在信裡寫了關於婆家的一些什麼話,時常拆看她的信件。在信裡雖然沒有找到任何罪證,但老人們還是不放心。我覺得,他們因此而有些失望,於是就氣惱地說:「這樣頻繁地書來信往有什麼必要?好像她的父親就是一切,而我們這些人對她是無所謂的!」對此事又說了許多很難聽的話。我憂心忡忡地對海蒙蒂說:「你寫給父親的信,不要再交給任何人了,交給我吧。我上學的時候順便就把它寄走。」 「為什麼?」海蒙蒂驚愕地問道。 我竟羞得無法回答。 現在家裡的人又議論開了:「這回奧布可要走下坡路了。 通過文學學士考試恐怕遙遙無期了。這能怪這孩子嗎?」 的確是這樣。一切都是海蒙蒂的過錯。她的過錯就在於她的年齡是17歲,她的過錯就在於我愛她,她的過錯就在於造物主作了如此的安排,所以今天我心靈的每個角落都向整個天空奏響了竹笛。 我本來可以毫無顧忌地讓我的文學學士考試見鬼去,但是為了海蒙蒂的幸福,我發誓一定要通過考試,而且還要名列前茅。我覺得,實現這個誓言是可能的,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在海蒙蒂的愛情中有著如此廣闊的天地,因而不會使她的思想被限制在狹小的情欲角落裡,而且在這種愛情的四周充滿著一種濃厚的健康的空氣;第二,為了通過考試就必須讀一些書,我和海蒙蒂在一起讀書又不是不可能的。 為了準備考試,我束緊腰帶用起功來。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坐在外室的一個房間,用一支藍色鉛筆的犁,在馬丁諾論人性的一本書中的重要行間耕耘著。就在這時候,我的視線忽然被外面的情景吸引住了。 在對著我所在的這個房間的院子北面,有一個通往內室的樓梯。樓梯的兩側有幾個帶鐵窗根的小窗子。我看見,海蒙蒂默默地坐在其中一個小窗子面前,凝望著西方。在那邊富貴人家的花園裡,有一棵曼陀羅,樹上面綴滿了薔薇花。 我的心不由得突然一震,原來心裡那種坦然無憂的帷幕被撕破了。這些天來,我還真沒有這樣清晰地看到過她如此靜默而深沉的痛苦表情。 其實倒沒有看到什麼,我只看到了她坐在那裡的姿態:她的一隻手放在膝蓋上,而另一隻手又放在這一隻手上,頭靠在牆上,蓬散的頭髮跨過左肩,在她的胸前飄蕩。我心裡感到一陣酸痛。 我自己的生活如此地豐滿,所以我從來沒有任何空虛之感。可是今天,在我的身邊,我忽然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絕望的深淵。我怎麼樣又用什麼來填平它呢? 我不是一個對什麼都戀戀不捨的人,不論對親人,不論對習慣,還是對其他什麼東西,都是如此。可是海蒙蒂拋棄一切來到我的身邊——這件事意味著什麼,我卻沒有很好地想過。在我們的生活中,她是坐在一張受侮辱的帶刺的床上,而我也和她一起嘗到了這種床的滋味。雖然我和海蒙蒂一起在受苦,但是這種痛苦並沒有把我們倆分開。可是,17年來,這個山區姑娘是在一個十分廣闊而自由的天地裡長大的。純潔的正義感和誠實磊落的環境,使得她的性格變得如此坦白、善良和堅強。海蒙蒂離開那裡,來到一個多麼殘酷無情的環境中啊!對此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因為我和她所處的地位是不一樣的。 海蒙蒂每時每刻都在死亡。我可以給她一切,但卻不能給她自由,因為我自己也沒有自由。因此,她才坐在加爾各答的小胡同裡,透過那個小窗子和無聲的蒼天,述說著她那無聲的心語;一天夜裡,我忽然醒來,發現她不在床上;原來她躺在屋頂的曬臺上,頭枕著手臂,舉目凝望著綴滿星斗的天空。 我丟下馬丁諾的那本書,開始思考起來:我該怎麼辦呢?從童年時代起,我對父親就很膽怯,從來不敢、也不習慣當著他的面向他提出什麼要求。那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於是就羞怯地低著頭,對父親說:「我妻子身體不好,現在應當讓她回娘家去住一些日子。」 父親非常生氣。他懷疑,這一定是海蒙蒂教唆我幹的。他立即站起來,走進內室,問海蒙蒂道:「我說海蒙蒂,你生病了嗎?」 「沒有。」海蒙蒂回答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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