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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罪(3)


  賓黛巴希妮懷著羞愧和痛苦的心情回到了婆家。在這個家裡,婆媳之間建立了比較親密的關係,她們二人,一個是為兒子遠走異國他鄉而悲痛的寡婦婆婆,一個是為丈夫離別而痛苦的媳婦。彼此親密無間的婆媳二人,懷著深重的憂傷,默默地操持著一切最低賤的家務勞動。婆婆對她越親近,她對父母就越疏遠。賓黛巴希妮在心裡已經體驗到:「婆婆是位窮苦人,我也是個窮苦人,窮苦把我們兩人緊緊連在一起了。而父母都是富貴之人,他們同我們的差距太大了。」賓黛巴希妮因為自己貧窮就同自己的父母疏遠了,況且她又承認偷了錢,所以她就更加感到抬不頭來。有誰能知道,親緣的紐帶是否能承受得住如此沉重的窮富差別負荷呢?

  奧納特般圖來到英國後,還經常給妻子寫信。可是後來信也逐漸寫得少了,而且在他的來信中隱隱約約透露一種對妻子的蔑視情緒。而那些在才智、容貌、風度等方面都遠遠超過他那位沒有學問、只會操持家務的妻子的英國姑娘,是很欣賞奧納特般圖的才華、智慧和相貌的。在這種情況下,奧納特般圖就認定,自己那位穿著紗麗、披著頭巾、皮膚黝黑的妻子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是配不上他的,他產生這種想法也不足為怪。

  然而,當他帶來的錢快用完的時候,他就毫不猶豫地給他那位陷入困境的孟加拉妻子拍發了電報。這位孟加拉妻子除了留下手腕上的兩隻玻璃手鐲外,把身上佩帶的所有首飾都變賣了並把變賣首飾的錢全部寄給了丈夫。起初,賓黛巴希妮考慮到在鄉下沒有保存首飾的可靠地方,所以就把一切貴重首飾都存放在娘家了。現在她以丈夫家的一些親屬請她去作客為理由,把存放在娘家的所有首飾都取了回來。最後,她賣掉了金手鐲、銀手鐲、貝拿勒斯紗麗、披肩等所有貴重之物,並且流著眼淚給丈夫寫了一封長信,淚水滴在信紙上,致使一些字母都變了形。她在信中彬彬有禮而又溫順地懇求丈夫回來。

  奧納特般圖理了發,刮了臉,身著筆挺的西裝,揣著律師證書,回來了,不過,他沒有回家,而是在賓館裡住了下來。他不可能回到自己父母家裡來住,因為,第一,那裡沒有適合他住的地方;第二,居住在鄉下的窮人一旦失去種姓①,就會完全陷入困境。至於說到他的岳父家,那裡的人都是循規蹈矩的正統印度教徒,他們也不會收留一個失去種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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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摩奴法典》規定:凡是漂洋過海去異國他鄉的人,就被認為失去了種姓。

  由於缺乏鈔票,不久他就從賓館裡搬出來,住在一所臨時性的住所裡。他也不打算把妻子接到這裡來住。從英國回來後,他同妻子和母親只是在白天見過兩三次面,後來他就再也不想見她們了。

  唯一能夠安慰兩位傷心女人的是,奧納特般圖畢竟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並且住在離親人不遠的地方。同時,她們在心裡也為奧納特般圖這個大律師的名聲感到無限的自豪。賓黛巴希妮認為自己是個配不上丈夫的妻子,因而開始責怪自己。她越是認為自己配不上丈夫,她就越覺得丈夫更加傲慢。她心裡很痛苦,可是她又感到很驕傲。她討厭外國人的派頭,但是她望著自己的丈夫,卻在心裡默默地說:「現在好多人都想把自己打扮成洋人的樣子,可是誰都不像洋人,只有我的丈夫才真正像個英國先生!誰都認不出他是孟加拉人啦。」

  奧納特般圖已經沒有錢支付房費了,這時他就心情沮喪地認定,在這個可惡的印度天才是不受重視的,他的同行們出於嫉妒正在他的發展道路上偷偷地設置障礙;在他的食譜上肉食減少了,素食開始增多,炸小蝦代替了炸雞;他服裝的華貴整潔不見了,他那刮得光光的臉上的傲氣也暗然失色,他那崩緊的生活琴弦開始奏出了悲憤哀怨的低沉音符。就在這個時候,拉吉庫馬爾先生的家裡發生了一個重大的不幸事件,這個事件給予業已陷入困境的奧納特般圖的生活帶來了轉機。有一天,拉吉庫馬爾先生的唯一兒子霍爾庫馬爾從位於恒河岸邊的舅舅家乘船回來的時候,他的船被一艘輪船撞沉了,結果他和妻子、兒子一起落入水中淹死了。這場災禍發生之後,在拉吉庫馬爾的後代中除了賓黛巴希妮這個女兒,再也沒有什麼人了。

  經歷了這場巨大不幸之後,拉吉庫馬爾先生多少平靜了一些,於是他就去見奧納特般圖,並且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孩子,你應該通過舉行贖罪儀式恢復種姓。除了你們,我再也沒有什麼親人了。」

  奧納特般圖滿心歡喜地接受了這個建議。他在心裡默默地盤算:所有那些死扣書本的國內律師都嫉妒他,並且對他的巨大才能都不夠尊重,現在倒應該對他們進行報復一下啦。

  拉吉庫馬爾先生請教過一些婆羅門祭司。他們說,只要奧納特般圖沒吃過牛肉,那就有辦法恢復他的種姓。

  雖然印度教禁止食用的這種四條腿的動物也是他在國外最喜歡食用的菜肴,可是他現在卻毫不猶豫地矢口否認。他對自己的親密朋友們說:「既然社會喜歡聽假話,那麼,順應這種潮流,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對。凡是吃過牛肉的人,他的舌頭就要用牛糞①和謊話這兩種穢物進行清洗,這是當今我們社會的規矩。我不想違反這種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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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教認為牛是神聖的動物,所以禁止教徒宰殺和食用牛肉;牛奶、乳酪、牛油、牛尿和牛糞又稱為五寶,牛尿和牛糞又是去穢滌罪的聖物。

  不久,為舉行恢復種姓的贖罪儀式確定了一個黃道吉日。這一天,奧納特般圖不僅換上了圍褲和披肩,而且還引經據典地詆毀英國社會,並對印度教社會大加讚揚,大家聽了他的議論都很高興。

  賓黛巴希妮沉浸在愛之玉液中的那顆溫柔的心,又重新充滿了喜悅和驕傲。她在心裡默默地說:「那些從英國回來的人幾乎全變成了洋人。看到他們,簡直都認不出他們是孟加拉人了。但是我丈夫回來後卻一點兒也沒有變,相反,他現在對印度教比以前更加虔誠了。」

  在奧納特般圖舉行贖罪儀式的那一天,婆羅門祭司都雲集在拉吉庫馬爾先生的家裡。主人在花錢方面非常大方。宴席和禮物等一應物品都已經備齊。

  內室裡的人們也都忙個不停。所有的前廳和院落人聲鼎沸,喜氣洋洋,大家都在忙著招待客人。賓黛巴希妮滿面春風,就好像沐浴著秋日晨光的一朵彩雲,在這種歡聲笑語和繁忙熱烈的人群中飄來飄去。今天,她的丈夫在扮演著整個人間戲劇的主要角色。今天,整個孟加拉仿佛變成了一個大舞臺,帷幕拉開了,奧納特般圖這個唯一的角色出現在驚歎不已的世界觀眾面前。舉行贖罪儀式似乎不是為了洗刷罪孽,而倒像是顯示仁德。奧納特般圖從英國回來後,又重返印度教社會,並為其增添了光彩。這種榮耀猶如萬道霞光,照亮了全國,也映照在賓黛巴希妮那張煥發著愛情的臉上。從前生活中的一切痛苦和恥辱都已經過去了。今天,她在自己的娘家,當著眾親友的面,高揚著頭,坐在了榮耀的席位上。今天,她丈夫的偉大,把她這位不稱職的妻子也變成了受人尊敬的對象。

  儀式結束了。奧納特般圖恢復了種姓。被邀請來的客人和婆羅門與他同席,津津有味地吃完了飯。

  親屬們都想看看這位姑爺,於是就請他到內室裡來。這位姑爺嚼著蒟醬葉,面帶微笑,邁著懶洋洋的步子,披著一端拖地的披肩,向內室走去。

  盛宴結束後,正在為婆羅門祭司準備賞錢。這時婆羅門祭司們正坐在客廳裡大聲討論學術問題。主人拉吉庫馬爾先生想休息一會兒,也同婆羅門坐在一起,聽他們談論《追憶集》,就在這時候,守門人把一張名片遞到主人手裡,並且通報說:「來了一位外國女士。」

  拉吉庫馬爾先生很驚奇,隨後他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印著幾個外文字:MissisANABthbandhusarkaCr,即奧納特般圖·紹爾卡爾夫人。

  拉吉庫馬爾先生端詳了好久,但他怎麼也琢磨不透這幾個普通英文詞的函義。就在這時候,那位英國女士自己走進了客廳,她面頰緋紅,秀髮金黃,眼珠碧藍,皮膚乳白,腳步輕盈,如同小鹿一樣。她站在客廳中間,開始瞧看每個人的臉,但是她沒有找到自己所熟悉的那張可愛的面孔。看到這位外國女士,在場的人立即停止了討論,整個客廳鴉雀無聲,簡直就像墓地一樣寂靜。

  正在這時候,奧納特般圖披著拖地的披肩,邁著懶洋洋的步子,緩緩地又走上了舞臺,這位英國女士立即跑過去,緊緊和他擁抱在一起,在他那被蒟醬葉染紅的嘴唇上,印上了夫妻親吻的痕跡。

  這一天,客廳裡的爭論再也沒有進行下去。

  (18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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