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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和太陽(7)


  吉莉巴拉結婚的那天,村裡吹起了嗩呐。沒有被邀請參加婚禮的紹什普松,就在這一天乘船到加爾各答去了。

  自從撤消了那次訴訟之後,霍羅庫馬爾總是用惡毒的目光望著紹什。因為他斷定,紹什一定會看不起他。從紹什的臉色、眼神和舉動行為中,他看到了上千個想像中的證據。他感到,村裡所有的人都已經逐漸忘掉他被侮辱的那件事,惟獨紹什普松一個人還對那件醜聞記憶猶新,所以他總不敢正面看他。每次遇見他的時候,霍羅庫馬爾心裡總感到有一點兒羞愧,與此同時,一種強烈的憎惡之感也就隨之產生。霍羅庫馬爾發誓,一定要把紹什趕出村子。

  把紹什普松這樣的人趕出村子,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管事先生的宿願很快就實現了。一天早晨,紹什提著一捆書和幾個鐵皮箱子上船了。他和這個村子之間存在著的唯一的幸福紐帶,今天也被這壯觀的婚禮扯斷了。從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條溫柔的紐帶是多麼牢固地維繫著他的心呐!現在船已經起航,村子裡的樹梢和婚禮的鼓樂聲越來越模糊不清了。這時候,他那顆浸泡著淚水的心忽然膨脹起來,他的喉嚨哽咽,全身熱血沸騰,額頭上的血管怦怦地激烈跳動;他感到整個世界的景象猶如虛幻的海市蜃樓一樣,變得十分模糊起來。

  逆風猛烈地吹著。儘管是順水,但船還是走得很慢。正在這時候,在河中出了一件事,因而中斷了紹什普松的航行。

  從火車站附近的碼頭到區中心鎮,不久前開闢了一條新的客輪航線。一艘客輪轟轟隆隆地逆流開來,螺旋槳不停地掀起波濤。在這艘輪船上,坐著這家輪船公司的一位年輕的經理和為數不多的幾個乘客。乘客中有幾個人是從紹什普松所住的那個村子上船的。

  一個商人的帆船從後面不太遠的地方趕來,想和這艘客輪比試一番,它一會兒趕到前面,一會兒又落在輪船的後邊。船夫越賽越起勁。他在第一個帆上面拉起了第二個帆,然後又在第二個帆上面,扯起了第三個小帆。高高的桅杆都被風吹得向前傾斜了,被船劈開的波浪咆哮著,在帆船的兩側狂跳亂舞。帆船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向前飛奔,河道中一處有些彎曲,在那裡帆船抄近路趕過了輪船。

  經理大人扶著欄杆,興致勃勃地觀看著這場比賽。帆船正以最高的速度前進,並且已經超過了輪船兩三尺遠了;這時候,這位大人突然舉起槍來,瞄準鼓滿風的船帆,打了一槍。一瞬間,船帆破裂,帆船沉沒了,輪船拐過河灣,也不見了。

  很難說清楚,經理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孟加拉人無法確切地理解這位英國崽子的心情。也許他不能忍受印度帆船和他競賽;也許他覺得用槍彈一瞬間把一個又寬又鼓的東西擊穿對他是一種野蠻的樂趣;也許在這艘高傲的小船的篷帆上穿幾個洞,並且頃刻間結束這艘小船的戲耍,會使他得到一種巨大而惡毒的快感。究竟為什麼,我確實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相信的,在這個英國人的心目中形成了這樣一種信念:他不會因為開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玩笑而受到某種懲罰,因為在他看來,那些折了船,甚至可能丟掉性命的人,並不能算人。

  當這位洋大人舉槍射擊和帆船沉沒的時候,紹什普松的小船正在出事地點附近行駛。上述事件的經過,紹什普松都親眼看到了。他急忙把船開過去,救出了舵手和幾個船夫。只有一個坐在船裡搗香料的人,沒有找到。雨季裡河水上漲,水流湍急。

  紹什普松心中的熱血翻滾。而審理案件的過程卻十分緩慢——它就像一部龐大而複雜的鋼鐵機器一樣,一邊權衡著各種意見,一邊收集證據,然後才會冷漠地實施懲罰,它缺少人心中的那種激情。但是在紹什普松看來,把憤怒同懲罰分割開來,就如同把饑餓同進餐、希望同享受分開一樣,是不正常的。許多罪行當場被發現後,如果不立即親手施以懲罰,那麼深藏在心靈中的神仙甚至也會對見證人施以報應。在這種時候,如果誰想依靠法律而自我安慰,他就會感到心裡有愧。但是,機器的法律和機械化的輪船,載著那位經理,離開紹什普松越來越遠了。我不能說這件事會給世界帶來什麼好處,但是這次旅行毫無疑問是加強了紹什普松的「印度人的脾氣」。

  紹什帶著被救出來的舵手和船夫返回村子。帆船上滿載著黃麻。他又派了幾個人去打撈,並且建議舵手去警察局控告經理。

  但是舵手怎麼也不同意。他說:「船已經沉沒了,現在我不能再讓自己也沉沒。要控告,首先就得賄賂警察;然後就要把工作拋在一邊,不吃不睡,整天往法院裡跑;此外,控告了大人之後,會遭到什麼不幸?後果如何?——這就只有神仙知道了。」最後,他得知紹什普松本人是位律師,又情願負擔全部訴訟費用,並且完全有把握通過審判使對方賠償損失,他才勉強地同意。但是,當時在輪船上的幾個紹什普松的同村人,都不肯提供證據。他們對紹什普松說:「先生,我們什麼也沒有看見;當時我們在輪船的後面,由於馬達隆隆作響和嘩嘩的水聲,在那裡根本不可能聽到槍響。」

  紹什普松在心裡默默地咒駡著自己的同鄉人,親自到縣長那裡提出了控訴。

  不需要任何證人。經理承認他是放了一槍。他說,當時天上正飛過一群仙鶴,他是瞄準它們開了一槍。輪船當時正在全速前進,並且就在這一瞬間拐進了河灣。所以他就無法知道,是打死了烏鴉,還是打死了仙鶴,還是船沉了。天上和地上有那麼多可以獵取的東西,沒有哪一個聰明的人,願意在這塊dirtyrag——即肮髒的破布上,浪費一顆價值1A4拜薩①的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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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拜薩:印度貨幣單位,一個盧比等於16個阿那,一阿那等於4個拜薩,一個拜薩等於3個帕伊。

  經理大人被宣告無罪後,叼著雪茄到俱樂部打牌去了;坐在船裡搗香料的那個人的屍體,被沖到九英里外的河灘上。紹什普松忿忿不平地回到了自己的村子。

  他回來的那一天,正趕上人們紮起彩船,送吉莉巴拉到婆家去。雖然沒人邀請紹什普松,但他還是慢慢地來到了河岸上。河邊臺階上聚滿了人,但他沒有到那裡去,而是站在前面不太遠的地方。當彩船離開河岸,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一瞬間又看了一眼新娘子,她正蒙著面紗,低著頭坐在船裡。很多天以來,吉莉巴拉一直希望,在她離開村子之前,能設法再見紹什普松一面,但是她今天卻無法知道,她的老師就站在不遠的河岸上。她甚至都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眼,只是在默默地哭泣,淚水沿著她的面頰不住地簌簌流淌。

  船漸漸走遠了,在附近的芒果樹上,一隻鷓鴣悲傷地叫著,似乎總也發洩不完它內心的哀怨;在渡口,船載著人和貨物向對岸開去;姑娘們來到河邊汲水,高聲談論著吉莉出嫁的事;紹什普松摘下眼鏡,擦著眼睛,來到路邊的鐵窗前,走進那小小的房子裡。突然他仿佛聽到了吉莉巴拉的聲音:「紹什哥哥!」——在哪兒,在哪兒呢?哪兒都沒有!她不在這房子裡,她不在這條路上,她也不在村子裡——她是在紹什普松那顆淚水浸泡著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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