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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哈瑪婭(3)


  讀者千萬不要認為,這個故事是極不真實和不可能的。在寡婦焚身殉夫習俗盛行的年代,據說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

  莫哈瑪婭的手腳被捆住後,就被放到火葬堆上,並且在規定的時間點燃了火。火苗呼呼地竄上來,這時狂風暴雨大作。前來主持火葬的人們,急忙躲進那間停放垂死人的小屋裡,然後關上了門。沒多久,大雨就把火葬堆裡的火焰熄滅了。這時,捆綁莫哈瑪婭雙手的繩子被燒成灰燼,她的兩隻手可以自由活動了。莫哈瑪婭忍著燒傷的巨痛,一聲沒哼地坐了起來,解開腳上的繩索。然後裹上多處被燒壞的衣服,幾乎半裸著身子從火葬堆上下來,先走回家去。家裡一個人也沒有,都去火葬場了。莫哈瑪婭點上燈,換了一件衣服,對著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臉。她把鏡子摔在地上,仿佛在思考著什麼。然後用一條長長的面紗遮住臉,向附近的拉吉波家裡走去。後來發生的事情,讀者都知道了。

  莫哈瑪婭現在住在拉吉波的家裡,可是拉吉波的生活並不幸福。兩個人之間只不過隔著一層面紗。但是,這層面紗卻像死亡一樣地持久,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因為死亡所造成的分離的痛苦,由於絕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薄,而這層面紗所造成的隔離,卻每時每刻都在煎熬著活生生的希望。

  莫哈瑪婭一向性情沉靜,而面紗裡面的那種沉靜,雙倍地令人難以忍受。她仿佛就生活在死亡中間。這種沉寂的死亡包圍著拉吉波的生活,使它一天一天變得枯燥無味。拉吉波失去了從前所熟悉的那個莫哈瑪婭。從童年起,他就一直在自己的生活中保持著對她的美好回憶,可是這個罩著面紗的長期默默生活在他身邊的形象,卻妨礙著他的這種美好回憶。拉吉波常常在想,人與人之間自然隔著許多柵欄,莫哈瑪婭更像《往世書》中描寫的迦爾納①,一生下就帶著護身符,她一生下來就在自己性格的周圍罩上了一層帷幕;後來她仿佛又降生了一次,在自己的周圍又加了一層帷幕。她雖然一直生活在拉吉波的身邊,可又顯得那麼遙遠,使得拉吉波無法接近;他只能坐在一個魔力的圈外,懷著一種不滿足的心情,企圖看穿這薄薄而又堅實的奧秘——恰似天上的星星一夜又一夜地虛度時光,想以自己那清醒的、永不閃動的、低垂的目光,看穿這漆黑的夜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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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迦爾納:《往世書》和《摩訶婆羅多》中人物,為母親和太陽神所生,一生下來就身披鎧甲,手執兵刃。

  這兩個沒有伴侶的孤獨的生靈,就這樣在一起過了很久。

  一天,正是新月出現後第十個夜晚,是雨季以來第一次雲開月現。靜謐而明朗的月夜,清醒地坐在沉睡的大地的床前。那一夜,拉吉波毫無睡意,坐在自己房間的窗臺上。悶熱的樹林,把一股股香氣和蟋蟀的懶洋洋的低鳴送進了他的房間。拉吉波看到,在一行行黑黝黝的樹木旁邊,寂靜的小湖猶如一個擦亮的銀盤在閃閃發光。在這種時候,很難說一個人是否會有清晰的思想。只有他的整個心潮向著某個方向流去——宛如森林散發著一陣陣芳香,又像黑夜發出一聲聲蟋蟀的低鳴。拉吉波在想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他感到,今天好像一切陳規戒律都破除了。今天這個雨季之夜揭開了它的雲幕,今天這個夜晚顯得寧靜、優美、深沉,正像昔日的莫哈瑪婭一樣。他的全部身心一起湧向那個莫哈瑪婭了。

  拉吉波就像一個夢遊人似地站起來,走進莫哈瑪婭的臥室。莫哈瑪婭當時正在酣睡。

  拉吉波站在她的身邊,皎潔的月光灑在她的臉上。他低頭一看,哎呀,多可怕啊!昔日那熟悉的面孔哪兒去了?火葬堆的烈火用它那殘酷的貪食的火舌,舔噬了莫哈瑪婭左頰上面的容顏,留下了它那貪婪的痕跡。

  我猜想,拉吉波一定非常驚訝;我猜想,從他的嘴裡一定發出了某種無法形容的聲音。莫哈瑪婭被驚醒了,她看見拉吉波站在她的面前。她立刻罩上面紗,馬上從床上站起來。拉吉波知道這一次她要大發雷霆了。於是他伏在地上,抱住她的腿,說道:「原諒我吧!」

  莫哈瑪婭一句話也沒說,連頭也沒回,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她再也沒有回到拉吉波的家裡來。到處都沒有找到她。她那沉默的怒火,在那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拉吉波的整個餘生烙上了一道長長的傷痕。

  (189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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