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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布爾人(3)


  從清晨起,我們家就熙熙攘攘,忙忙碌碌。院子裡搭起了席棚。房間和走廊裡的吊燈叮噹作響,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我坐在書房裡查看帳目,羅赫莫特走進來向我問好。

  起初,我沒有認出他來。他沒有帶大口袋,沒有留長髮,他的身體也失去了從前的虎虎生氣。最後,看到他在微笑,我才認出他來。我說:「羅赫莫特,什麼時候來的?有什麼事?」

  「昨天晚上,」他說,「我出獄了。」

  這話聽起來很刺耳。我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見過傷害自己同胞的兇手。看到他,我的心都緊縮了。我希望,在今天這個喜慶的日子裡,他趕快離開這兒,就萬事如意了。我便對他說:「今天我們家裡有事,我也很忙,你走吧!」

  他一聽這話,立即起身就走。走到門口,他遲疑不決地說:「我可不可以再與小人兒見一面?」

  他相信米妮可能還是從前那個樣子。他想米妮大概又會像從前那樣叫著「喀布爾人,啊,喀布爾人」跑進來;他們之間仍然會像往日那樣,天真爛漫地談笑風生。不是嗎!他為了紀念過去的友誼,還專門帶了一串葡萄和一小紙包乾果呢!這些東西顯然是從同鄉那裡要來的——他自己的大口袋早就沒有了啊!

  「今天家裡有事,」我說,「你什麼人也見不著。」

  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呆站了一會。他以冷漠的眼光又看了我一下,說了聲「先生再見」,就朝門外走去。

  我覺得有些抱歉,正想叫他回來。這時,只見他自己轉過身來,走到我跟前說:「這葡萄和一點乾果是專給小人兒帶來的,請你交給她吧!」

  我接了下來,正要給錢時,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說:「您是很仁慈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請別給我錢!先生,在家鄉,我也有一個像你女兒一樣的閨女。我一想起她,就帶點果子給你的女兒。到你們家來,我不是為了做買賣賺錢的。」

  說到這裡,他把手伸到寬大的衣服裡,從胸脯什麼地方掏出一張又小又髒的紙來。他小心翼翼地把紙打開,在我書桌上用雙手把它抹平。

  我看到,紙上有一個小小的手印。它不是一張照片,也不是一張圖像。小手上的髒跡還清晰可辨地印在紙上。羅赫莫特每年來加爾各答街上做買賣,總是把回憶女兒的印跡裝在心窩裡。這樣,他仿佛感到有一雙溫柔的小手,在撫摩著他那被離愁折磨著的心。

  凝視著手印,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忘了他是喀布爾小販,而我是孟加拉貴族。我只是想:他也和我一樣——我是父親,他也是父親!他那山區家鄉的小帕爾博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米妮。我立刻派人把她從裡屋叫來。裡屋很多人都反對這樣做,但我不聽他們的。米妮出來了。她穿著鮮豔的紅綢衣服,額頭上點著檀香痣,打扮成新娘子的米妮,含羞靦腆地站在我面前。

  喀布爾人見到米妮很驚訝。他們再也不能進行往日那種愉快的交談了。他終於笑著說:「小人兒,你就要到公公家裡去了?」

  米妮現在已懂得了「公公家」的含義。她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回答了。聽到羅赫莫特的問話,羞得滿臉通紅。她轉過身去站在那裡。我想起了米妮和喀布爾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我的心有些隱隱作痛。

  米妮走了。羅赫莫特深深地歎了口氣,就在地上坐了下來。他突然感到,他的女兒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也該長得這麼大了。需要和她進行新的交談,新的結識。她也不會是往日的模樣了!已經8年了!這期間,誰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沒有?在秋日和煦的陽光裡,嗩呐吹奏起來了。羅赫莫特坐在加爾各答的一條巷子裡,冥想著阿富汗的光禿禿的群山。

  我拿出一張支票遞給他,說:「羅赫莫特,你回家去吧!回到自己女兒身邊去!願你們父女重逢的歡樂,給我米妮帶來幸福!」

  由於送了這份禮物,婚禮的場面不得不有所縮減。不能像原來設想的那樣點電燈,請樂隊。家裡的女眷們都很不滿。

  但是,我卻感到,幸福的光芒使這喜慶的節日格外生輝!

  (189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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