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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2)


  我又聽到了內心的回答:「今天蘇爾芭拉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可是蘇爾芭拉難道就不可能成為你的人嗎?」

  這話講得對呀。蘇爾芭拉難道就不可能成為我的人嗎?她是我最貼心的人,是我最親近的人。她本來可以成為分享我生活一切苦樂的伴侶,可是,如今她卻離我那麼遙遠,簡直成了一個陌生人啦。今天,已不允許我去會見她,甚至同她說說話也是一種過失,思念她更被視為一種罪過。還有,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一個拉姆洛瓊,他憑藉著念湧幾句咒語,猛撲過來,一瞬間就把蘇爾芭拉給奪走了。

  我不打算在人類社會中推行一種新的道德,也不想摧毀現存的社會,扯斷現有的聯繫。我只想訴說我內心中的真實感受。可是,內心裡所產生的一切感受又怎麼能說得清呢?蘇爾芭拉雖然住在拉姆洛瓊的家裡,但是我對於她較之拉姆洛瓊擁有更多的權利——我無法打消這種念頭。我承認,這種想法是極不對頭的,也是毫無道理的,可是卻也不是違背情理的。

  從那以後,我無論做什麼,都不能集中精力。中午,學生們在教室裡大聲喧嘩,但外面的一切卻顯得十分寧靜,熏風習習,吹送著尼姆樹的花香,這時候我心裡萌發了一種願望——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願望——但是我現在可以說明:我不想就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整天為這些前途無量的未來印度的活動家們修改語法錯誤。

  學校放假了,我一個人留在一所大房子裡,感到心情很不平靜。即使有人來訪,我也不想接待。晚上,我一邊聽著池塘岸邊檳榔樹和椰子樹枝葉發出的毫無意義的沙沙絮語,一邊想,人類社會就是一張錯綜複雜的謬誤之網。人們往往不想在一定的時間內去完成一項確定的事務,可是後來時過境遷,卻又懷著一種非分之想而痛苦不堪。

  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同蘇爾芭拉結婚,本來可以幸福地生活,直至白頭偕老;也許我會成為一個大人物,可是到頭來卻當上了名鄉村小學教師!而拉姆洛瓊·拉易則是一名律師,他成為蘇爾芭拉的丈夫是沒有任何必然的理由的;直到結婚前夕,不論蘇爾芭拉還是婆博松克的,對他來說都一樣,他會不加思索地同其中任何一個姑娘結婚。他作為政府聘請的律師,每天可以拿到五個盧比。每當他聞到牛奶燒焦的氣味時,他就會責駡蘇爾芭拉,可是當他心情好的時候,他就會為蘇爾芭拉訂做首飾。身體肥胖的拉姆洛瓊總是穿一件長衫。他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當然,他也不會坐在池塘岸邊,望著天上的星星,消磨晚上的時光。

  拉姆洛瓊為一個大案子到外地出差去了。我想,蘇爾芭拉獨自一人呆在家裡,就像我一個人留住在學校裡一樣。

  我記得,那一天是星期一。從早晨起天空就佈滿了烏雲。從10點鐘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校長看了一下天色,就給學生們放了假。大塊大塊的烏雲,漫天翻騰滾動,仿佛前去參加一次盛大聚會似的。次日下午,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並且伴隨著狂風。夜越來越深了,暴雨狂風也越來越大。起初,刮的是東風,隨後逐漸刮起了北風和東北風。

  這一夜,企圖入睡是徒勞的。我心裡想到了蘇爾芭拉,在這種惡劣的天氣她一個人呆在家裡。我們學校的房子要比她家的房子堅固。我幾次想把她接到學校裡來,而我自己可以到池塘岸上去過夜。但是我始終下不了決心。

  大約夜裡一點半的時候,突然傳來了洪水的咆哮聲——河水決堤了。我走出校舍,匆匆向蘇爾芭拉的家裡奔去。我還沒有到達池塘的岸邊,路上的大水已經沒過了我的膝蓋。我剛剛登上池塘岸邊的一處高地,洪水的峰頭第二次湧了過來。

  我們池塘岸邊的這一塊高地高出地面十來尺。當我登上這個高地的時候,有一個人從另一個方向也上來了。我的整個身心都意識到了這個人是誰,而且我毫不懷疑,她也認出了我。

  周圍到處都是洪水,只有在這塊五六尺長的孤島上佇立著我們這兩個生靈。

  當時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天上的星星不見了,地上的一切燈火也熄滅了。當時如果說說話,也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我們倆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都沒向對方問候一句。

  我們兩個人只是站在那裡,望著漆黑的方向。在我們的腳下,深邃昏黑的帶來死亡的激流簡直像瘋了一樣,怒吼著急馳而過。

  今天,蘇爾芭拉離開了整個世界,來到我的身邊。今天,在蘇爾芭拉身邊除了我再沒有什麼人了。從前,那個童年時代的蘇爾芭拉從另一個世界——從一個古老神秘的黑暗世界漂落在充滿陽光月華和芸芸眾生的這個世界,就住在離我很近的隔壁;而今夜,在過了許多日月之後,蘇爾芭拉離開那個充滿陽光月華和芸芸眾生的世界,在這個可怕的毀滅性的無人的黑夜,獨自一人來到我的身邊。生之激流把一株含苞待放的清新花蕾送到我的身邊,而死之激流卻把一株盛開的鮮花送到我的面前——現在只要再湧來一排巨浪,我們兩個人就會從大地的邊緣和分離的聖杆上跌落下去,融為一體。

  但願這排巨浪不要來。就讓蘇爾芭拉同她的丈夫及兒女永遠幸福地生活吧。我在這一夜站在世界偉大末日的岸邊,品嘗到了無限的歡樂。

  夜即將過去,風暴停了,洪水消了。蘇爾芭拉一句話也沒說,向自己家裡走去,我也沒說一句話,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我想,我既不是監察官,也不是管家,更不是首席書記員,我只是一所破舊小學的第二教師。在我今生今世的生活中,只有那一個漫漫黑夜的一個暫短的時間——在我所度過的所有日日夜夜中,只有那一個夜晚是我藐小人生中唯一最富有意義的。

  (孟曆1299年傑斯塔月18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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