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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臺階的訴說(4)


  當時河邊臺階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蟋蟀在蛐蛐地叫著。廟裡的鐘鑼剛剛敲過,它那最後一聲的餘波,宛如幽靈,在河對岸的陰暗的樹林中回蕩,並且漸漸減弱。月光皎潔。潮水嗚咽。庫蘇姆坐在那裡,把自己的身影灑在我的身上。微風習習,草木寂寂。在庫蘇姆的面前,是撒滿月光的寬闊的恒河;在庫蘇姆的背後,在周圍的灌木叢中,在花草樹木上,在廟宇的陰影裡,在殘垣斷壁上,在池塘的岸邊,在棕櫚樹的林中,黑暗用衣襟遮住自己的頭和身,靜靜地坐著。蝙蝠在七葉樹的枝杈上輕輕搖盪。貓頭鷹在廟的尖頂上哭泣。從人們的住宅附近,偶爾傳來豺狼的幾聲嗥叫,然後又萬籟俱寂。

  苦行者從廟裡慢慢地走出來。他來到河邊,走下幾個臺階,看見一個女子單獨地坐在那裡,於是就想轉身離去。就在這時候,庫蘇姆突然抬起頭來,向後望去。

  紗麗從她頭上滑落下來。她抬起頭來,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就像一朵仰首盛開的鮮花映著月光一樣。在這一瞬間,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們仿佛是在互相辨認,好像他們前生彼此相識。

  貓頭鷹叫著從頭上掠過。庫蘇姆聽到這叫聲感到恐懼,但她竭力克制自己。她用紗麗一端蒙住頭,站起來,向苦行者行了觸腳禮。

  苦行者向她祝福,並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庫蘇姆回答說:「我叫庫蘇姆。」

  那一夜,他們再也沒有說什麼。庫蘇姆的家離這裡不遠,她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裡走去。那一夜,苦行者在我的臺階上坐了很久。最後,從東方升起的月亮已經西墜,苦行者的背影落到他自己的面前,這時候他才站起來,走進廟裡。

  從第二天起,我就看到,庫蘇姆每天都來向這位苦行者行觸腳禮。每當他宣講經典的時候,庫蘇姆就立在一旁聆聽著。苦行者作完晨禱,就把庫蘇姆叫來,給他講解有關宗教方面的問題。我不知道她是否全能聽懂,但她卻聚精會神地坐在那裡默默靜聽。苦行者對她有什麼吩咐,她都準確無誤地去完成。每天她都到廟裡來做事——在敬神方面堅持不懈。

  她採集鮮花供神,從恒河裡汲水來洗涮廟堂。

  她坐在我的臺階上,思考著苦行者給她講述的一切。她的視野仿佛在慢慢地擴展,她的心胸也開闊了。她開始看到了前所未見的東西,開始聽到了前所未聞的事情。籠罩在她沉靜的臉上的一層憂鬱的陰影已經消逝。每天早晨,當她滿懷虔敬的心情,向這位苦行者行觸腳禮的時候,她就像奉獻在神仙面前的一朵被露水洗滌過的鮮花。她的全身都在煥發著一種優美的歡樂之光。

  在冬季即將過去的時候,冷風還在勁吹;一天傍晚,忽然從南方吹來了一股春風,天際中的寒意完全消失。在過了很多天之後,村裡又響起了竹笛,還可以聽到歌聲。船夫們駕船順流而下,他們停下漿,唱起了黑天的讚歌。鳥兒在樹枝間跳來跳去,突然歡快地互相呼叫起來。春天就這樣降臨了。

  一接觸春風,我這顆石頭心也好像一點一點煥發了青春;我的內心充滿了這種新的青春激情。仿佛我的蔓藤也開滿了花朵。在這段時間,我再沒有看到庫蘇姆。她沒有再來廟裡,也沒到河邊來,也沒看到她在苦行者的身邊。

  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過了一些日子,一天傍晚,庫蘇姆又在我的臺階上和苦行者見面了。

  庫蘇姆低著頭,說道:「師尊,是您叫我來的嗎?」

  「是的,我怎麼見不到你?現在你怎麼這樣不熱心敬神?」

  庫蘇姆沉默不語。

  「請把你的心事告訴我。」

  庫蘇姆把臉微微偏過去,說道:「師尊,我是個有罪的人,所以我才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熱心敬神。」

  苦行者用十分柔和的語調說:「庫蘇姆,我知道,你的心裡很不平靜。」

  庫蘇姆感到十分驚奇。她大概在想:「我真沒料到,苦行者會知道我的心事。」她兩眼噙著淚水,用紗麗遮住臉,坐在苦行者的腳下痛哭起來。

  苦行者離開她一些,說道:「把你的不安都告訴我,我會指給你一條走向安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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