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泰戈爾 | 上頁 下頁
河邊臺階的訴說(2)


  我認為,我要講述的這個故事,不會再次發生。每當我在講述一個故事的時候,另一個故事就會順流漂來。一個故事發生了,然後又逝去,我無法把它們挽留住。只有一個故事,宛如跌入漩渦的那一片蘆薈扁舟,在我的記憶裡不停地旋轉。這樣的一個故事之舟,今天又載著它的負荷,轉回到我的身邊來了,而且眼看著就要沉沒。它就像一片蘆葉那樣渺小,上面除了載有兩朵盛開的小花,再也沒有什麼了。假如那位心腸慈善的小姑娘看見它在沉沒,就一定會長長歎息一聲,隨即返回家去。

  你們看,在寺廟旁邊。那是公沙伊家的牛圈,它的外邊圍繞著柵欄。那裡有一棵合歡樹。在這棵樹下,每週開放一天集市。那時候,公沙伊的一家還沒有住在這裡。現在他們家祈禱室所在的那個地方,當時只有一個用棕櫚樹葉搭成的棚子。

  現在這裡的這棵無花果樹已把它的手臂伸進了我的細胞裡;它的根部猶如細長堅硬的手指一樣,把我那顆破碎的石心攏在一起。那時候它還只是一棵小小的樹苗。但是它很快地抬起了綴滿嬌嫩綠葉的樹冠。每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它那枝葉的陰影就在我的身上整天地戲耍;它那新生的鬚根,就像嬰兒的手指一樣,在撫摸著我的胸脯。要是有人摘掉它的一片葉子,我也會感到心疼的。

  當時雖然我的年歲已經不小,但是看上去我還相當筆直。今天我的脊柱已經折斷,就像聖賢阿什達瓦克羅①一樣,彎腰駝背了;在許多地方,出現了如同皺紋似的深深的裂縫;在我的腹部的洞穴裡,世界上的青蛙都可以棲息、冬眠,但是當時我並不是這副模樣。在我的左手附近也沒有這兩堆碎磚頭。在那裡的一個洞穴,棲息過一隻燕子。每當早晨一醒來,它就舞動著那魚尾似的雙尾,鳴叫著向天空飛去。這時候我就知道,庫蘇姆該到河邊來了。

  --------
  ①阿什達瓦克羅:意為「八道彎」,古代印度傳說中的聖賢,迦霍爾之子。當他母親蘇賈達懷著他的時候,他就指出了他父親錯誦了吠陀經,父親一氣之下,詛咒他生下有八道彎。因此,他生來脊柱就有八道彎。

  我現在講述的這個姑娘,她的同伴們都叫她庫蘇姆。我覺得庫蘇姆就是她的名字。當庫蘇姆纖細的身影映在水中的時候,我就十分希望能把這身影留住,把這身影刻在我的石階上;這樣的身影簡直就是一種美景。每當她踏步在我的石階上,她那四隻腳鐲就叮噹作聲,這時候我身邊的水草好像也在翩翩起舞。庫蘇姆並不喜歡過多地玩耍、聊天或戲鬧,然而令人驚疑的是,她的女伴並不比別的姑娘少。沒有她,頑皮的姑娘們就會感到寂寞。有人管她叫古稀,有人管她叫庫什,也有人管她叫拉古稀,而她的媽媽叫她庫什米。我常常看見庫蘇姆坐在河邊。她的心仿佛與這河水結下了某種特殊的緣分。她十分熱愛這河水。

  但是後來我再也沒有看到庫蘇姆。普崩和紹爾諾時常來到河邊哭泣。我聽說,她們的古稀—庫什—拉古稀被接到婆家去了。我還聽說,她所去的那個地方沒有恆河。那裡的人們、房舍、道路、河邊的臺階,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而她就象一株荷花,被人們移植到陸地上了。

  我漸漸忘卻了庫蘇姆。一年過去了,到河邊臺階上來的姑娘們,已不再更多地談論庫蘇姆。一天黃昏,一雙久已為我熟悉的腳仿佛突然踏上了我的身軀。我似乎覺得,這是庫蘇姆的腳。的確是呀,但是我已經聽不到腳鐲的響聲,她的那雙腳也沒有奏出樂曲。長期來,我總是同時感覺到庫蘇姆雙腳的觸摸和她那腳鐲的響聲——可是,今天卻突然聽不到她那腳鐲的聲音。因此,在這黃昏時刻,河水好像在嗚咽,風在拂弄著芒果樹的枝葉,悲悲楚楚,淒淒切切。

  庫蘇姆成了寡婦。我聽說,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她和丈夫在一起只生活了一兩天,爾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她的丈夫。她從一封信裡得知,她的丈夫死了,她當時才只八歲。庫蘇姆擦去頭上的朱砂發縫線,摘掉首飾,又回到了恒河邊上的家鄉。但是,她在這裡再也沒有見到她的女友。普崩、紹爾諾、奧莫拉都已經出嫁。只有紹羅特還在,但是我聽說阿格拉哈揚月她也要結婚。現在只剩下庫蘇姆一個人了。她把頭伏在兩個膝蓋上,在我的臺階上默默地坐著。我仿佛感到,河裡的波濤都一起舉出手來,向她呼叫,「古稀—庫什—拉古稀!」

  庫蘇姆一天比一天顯得更加俊美和充滿青春活力,就像雨季開始的時候恒河一天比一天顯得更加豐滿一樣。但是,她那淡素的服裝,憂鬱的面容和幽閒的表情,給她的青春罩上了一層陰影,使得一般的人看不見她那充滿青春的美。仿佛沒有人發現庫蘇姆已經長大,就連我也沒有注意。庫蘇姆在我的心目中永遠是個小姑娘。她的腳鐲確實沒有了,但是每當她行走的時候,我就好像聽到了她那腳鐲聲。就這樣,一晃10年過去了,村裡人似乎誰也沒有發覺她長大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