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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乞丐(5)


  朝霞映紅的朵朵彩雲,嵌綴在白如冰鏡的山頂上空。正在熟睡的寡婦,聽到有人敲門就醒了,打開門,她看見身著軍裝的奧莫爾辛赫站在面前。寡婦怎麼也沒想到,是他站在那裡。

  奧莫爾急忙問道:「科莫爾呢?科莫爾在哪兒?」

  寡婦告訴他,科莫爾在她丈夫家裡。

  奧莫爾一時驚呆了。他曾經懷有多少美好的理想啊——他想,要不了多久就會返回家鄉,從瘋狂殘酷的戰場,回到寧靜溫柔的愛情懷抱;當他突然站在她家門前的時候,滿懷喜悅的科莫爾,就會飛跑出來,倒在他的懷裡。他要坐在他們童年時代遊玩的那個山頂,給科莫爾講述戰爭中的英雄事蹟,最後和科莫爾結成伴侶,在鮮花盛開的愛情花園裡度過自己幸福的一生。可是他所憧憬的這種幸福生活,卻遭到了劈雷的轟擊,因此他十分激動。儘管他心裡有許多想法,在他平靜的臉上卻沒有一點表露。

  莫洪把科莫爾打發回娘家之後,就到外國去了。15歲的科莫爾,宛如一株花蕾終於開放了。有一天,科莫爾來到波庫爾樹林裡,想編織花環,可是她沒有編成,她感到內心迷惘空虛。又有一天,她把童年時代的一些玩具翻出來,然而她沒有玩,而是歎息著又把它們放了起來。她想等奧莫爾回來,他們倆再一起去編花環,一起去遊玩。這麼久看不到她童年的夥伴奧莫爾,心情苦悶的科莫爾簡直忍受不了這種折磨。每天夜晚,都看不到科莫爾在家裡。科莫爾到哪兒去了呢?人們找啊找啊,最後在她童年遊玩的那個山頂上找到了她——姑娘滿面愁容,頭髮蓬亂,倒在那裡,凝望著綴滿無數星辰的廣闊天宇。

  科莫爾因為思念母親和奧莫爾而時常哭泣,為此莫洪很生氣。莫洪把她打發回娘家之後,盤算著:「讓她受幾天窮困之苦吧,爾後我倒要看看,她是否還會因思念別人而哭泣。」

  科莫爾回家後,仍然偷偷飲泣。夜風經常伴著她那悲傷的歎息,她在那孤獨的床鋪上不知流下了多少淚水,對於這些情況她母親是從來不知道的。

  一天,科莫爾突然聽說,她的奧莫爾回來了。這些天來,她心裡多麼激動呀!奧莫爾辛赫童年時代的形象,又縈繞在腦際。科莫爾十分痛苦,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後,她走出家門想去見奧莫爾一面。

  奧莫爾坐在那座山頂上的波庫爾樹蔭下,心如刀絞。他一一回憶著孩提時代的所有往事。多少個月夜,多少個黃昏,多少個清新的黎明,都像迷離的夢境一樣,一幕一幕地在他腦際閃過。用他那沙漠般的黑暗的未來生活與童年相比,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伴侶,沒有幫手,沒有棲身之所,沒有人關心過問,也沒有人傾聽他的苦衷和對他表示同情——他就像在廣闊的天空沖出軌道的一顆閃著亮光的彗星,又像在波濤起伏的無邊大海裡被風暴追逐的一艘破舊小船,孤獨而淒涼地在沉悶的生活中蕩遊。

  遠處村子裡的嘈雜聲漸漸沉寂下來,夜風拂動著黑濛濛的波庫爾樹的枝葉,就像哼著深沉的悲歌。在這漆黑的夜裡,奧莫爾獨身坐在山頂,聽著各種聲音:遠處的小溪發出淙淙的悲鳴;習習和風,宛如絕望的心靈在深深地歎息;深夜裡傳來了一種令人心碎的深沉、和諧的聲音。他看到整個世界都沉墜在黑暗的海洋裡,只有遠處火葬場上還亮著焚屍的火光,從這個天邊到那個天邊,整個黑暗的天宇都被濃密寂寞的雲霧籠罩著。

  突然間,他聽到有人氣吁吁地叫道:「奧莫爾哥哥……」

  聽到這溫柔、甜蜜、夢寐以求的聲音,他那回憶的海洋頓時沸騰了。他轉過身來,看見是科莫爾。瞬息間她來到跟前,用手摟住他的脖子,把頭貼在他的胸上,叫道:「奧莫爾哥哥……」

  奧莫爾的心凝固了,他傷心地流下了眼淚。突然他好像羞愧似的,後退了幾步。科莫爾對奧莫爾說了許多話,而奧莫爾只回答了一兩句。忠厚的姑娘來的時候,心花怒放,笑逐顏開,可是當他們分手的時候,她十分傷心,哭著走了。

  科莫爾想到,童年時代的那個奧莫爾回來了,我這個童年時代的科莫爾,從明天開始就可以和他在一起遊玩了。奧莫爾內心深處雖然受到了創傷,但他一點兒也沒有生科莫爾的氣。也沒有責怪她。他覺得,不應當妨礙這位出嫁的姑娘履行自己的義務,因此第二天他就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姑娘溫柔的心靈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這位自尊心很強的姑娘想了很久。過了這麼多天之後,她終於來到了童年時代的朋友奧莫爾身邊,可是奧莫爾對她為什麼這麼冷淡呢?她怎麼也想不通。一天,她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她的母親,母親向她解釋說,奧莫爾辛赫成了軍隊統帥,他生活在宮廷的鼓樂聲中,可能會把住在草舍茅屋的女乞丐小姑娘忘掉的。聽了這話,就像一把尖刀刺入了這位窮苦姑娘的心。科莫爾一想到奧莫爾辛赫對她如此冷淡,也就不感到痛苦。不幸的姑娘常常在想:「我很窮,沒有任何財產,也沒有什麼親人,我是個愚蠢的小姑娘,我不配觸摸他腳上的塵土。我有什麼權利叫他哥哥呢!有什麼權利愛他呢!我這個窮困的科莫爾,算他的什麼人呢?竟敢向他求愛!」

  整整一夜,她都在哭泣。一清早,憂鬱的姑娘就登上那座山頂,在那裡想著許多往事,她儘管將刺入內心深處的利箭深埋在心底——不向世界上的任何人展示,可是藏納在心裡的那把利箭卻在慢慢地吮吸著她的心血。

  姑娘不再和別人講話,只是整日整夜地默默思索著。她不再接觸別人,不哭,也不笑。每當黃昏,常常可以看到,可憐的科莫爾,臉上蒙著破舊的髒紗麗,坐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姑娘漸漸變得瘦弱了。她再也不能爬山了——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窗臺上,望著遠處山頂上的那棵波庫爾樹。在微風吹拂下,那樹葉在輕輕顫抖。她常常呆望著牧童們低聲哼著悲傷感人的小曲往家裡走去。

  儘管寡婦作了許多努力,可還是摸不透姑娘痛苦的原因,因此也就沒有辦法除掉她的病根。科莫爾自己明白,她已經走上了死亡之路。她已不再寄託什麼希望,只是一再懇求神仙:「在臨死的時候能讓我再見奧莫爾一面。」

  科莫爾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過去。寡婦坐在床頭沉默不語,村子裡的姑娘們都圍繞科莫爾站著。窮困的寡婦沒有錢,又怎麼能擔負起為她治病的開支呢?莫洪不在國內,即使他在國內,也不能指望得到他的幫助。母親日夜操勞,賣掉了一切東西,為科莫爾籌備食物。她走遍了所有醫生的家門,懇求他們來給科莫爾看一下病。由於她一再的請求,一位醫生答應她,今天晚上來給科莫爾看病。

  漆黑的夜晚,濃密的雲霧遮住了滿天的星斗,可怕的雷聲在每個山谷中迴響,雷電不斷地耀眼閃光,照亮了每個山崗。霎時間大雨滂沱,狂風大作。山裡的居民很久沒見過這樣的暴風雨了。貧窮的寡婦的小茅屋在搖晃,雨水透過薄薄的屋頂,從上面流到屋裡;屋角裡放著一盞昏暗的小油燈,它的火苗在不停跳動著。由於這樣的暴風雨。寡婦已經失望,她認為醫生是不會來了。

  不幸的女人懷著絕望的心情,用癡呆失望的目光,望著科莫爾的臉,每聽到響聲就懷著對醫生的渴望,膽怯地瞧著屋門。科莫爾又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她醒過來之後,望著母親的臉。過了許久,科莫爾的眼睛又湧出了淚水,寡婦哭了,姑娘們也都哭了起來。

  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寡婦急忙站起來說,醫生來了。門開了,醫生走進屋來。他從頭到腳都被雨衣遮蓋著,水珠從濕淋淋的衣服上不停地滴落下來。醫生走到姑娘那鋪著稻草的床前。科莫爾睜開她那遲鈍悲傷的眼睛,看了一下醫生的臉,她發現他不是醫生,而是那個英俊沉靜的奧莫爾辛赫。

  姑娘十分激動,她用那飽含愛戀的癡呆的目光,望著奧莫爾的臉,一雙大眼睛噙著淚水,安詳而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微笑,閃爍著光輝。

  她那病弱的身體是經受不住過分興奮的。她那雙濕潤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心臟慢慢地停止了跳動,這盞燈慢慢地熄滅了。滿懷悲痛的女友們,向她的身上拋撒了鮮花。奧莫爾辛赫沒有眼淚,也沒有歎息,他懷著惆悵的心情走了出去。

  從那一天起,悲痛的寡婦就瘋癲了,她到處流浪乞討,每到晚上就一個人坐在那間破舊的茅屋裡哭泣。

  (187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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