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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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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想起了昨天的舞會,但他的心緒沒有長久地駐留於舞會。「是的,一次很出色的舞會。還有……是的,羅斯托娃很可愛。在她身上有一種新鮮的、特殊的、非彼得堡的、使她獨具一格的東西。」這就是他所想到的昨天舉辦的舞會上的一切,他暢飲了一頓早茶,就坐下來工作。 但因疲倦或失眠的關係,這天不適應於工作,安德烈公爵什麼事也不能做,他自己總是批評自己的工作上的缺點,過去他常有這種事情;但當他一聽到有人來訪,心裡很高興。 來訪的人是比茨基,他在形形色色的委員會裡供職,並常在彼得堡的交際場合出現,熱烈地崇拜斯佩蘭斯基和新思想,也是彼得堡的一個最操勞的傳播消息的人,又是一個把選擇流派視如挑選時裝的人,因而這種人好像是最熱心的首先倡導流派的人。他一摘下寬邊帽子,就顧慮重重地跑去拜訪安烈公爵,馬上打開話匣子。他剛剛得知國王在今天早上召開的國務會議的詳情,並且極為欣喜地敘述這件事。國王的講話不同尋常。這是只有立憲君主才會發表的一篇演說。 「國王直截了當地說,國務院和參政院均為國家·組·織,他說,治理國事不應橫行霸道,而應根據·堅·實·的原則。國王說,財政必須加以改造,決算必須公開。」比茨基講道,他把眾所周知的詞說得很重,意味深長地睜開眼睛。 「是的,目前的事件開闢了一個紀元,我們歷史上的一個最偉大的紀元。」他說了這句收尾的話。 安德烈公爵靜聽有關國務會議開幕的情形,他很急切地企盼這次會議,並且認為它具有重大意義,但是使他感到詫異的是,當這一事件現在已經發生的時候,他非但未嘗受到感動,而且覺得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他微帶嘲笑地聽著比茨基的得意的敘述。他的腦海中浮現著一個最簡單的想法:國王是否願意在國務會議上發言,這與我和比茨基何干?與我們何干?這一切豈能使我變得更幸福,更美好嗎? 這種簡單的見解突然破壞了安德烈公爵對所實現的改革原有的興趣。這一天安德烈公爵要在斯佩蘭斯基家的「en petit cemité」①出席午宴,主人邀請他時說了這番話。這次午宴是在他所稱讚的人士的家庭中的一個友好的圈子裡舉辦的,這在以前會使他很感興趣,而且直至如今他沒有見過家庭生活中的斯佩蘭斯基,可是他現在他根本不願去了。 -------- ①法語:友好的圈子裡。 但是,在約定的午宴時間,安德烈公爵已經走進一幢坐落在道利達花園旁邊的斯佩蘭斯基的不大的私人住宅。一幢不大的住宅異常清潔(像修道士的居室那樣清潔),稍微遲到的安德烈公爵在一間鋪有鑲木地板的餐廳裡,發現了幾個斯佩蘭斯基的密友,他們(這個友好的圈子裡的人)在五點鐘都到齊了,除開斯佩蘭斯基的幼女(長臉蛋,像她爸爸)和她的家庭女教師之外,這裡並沒有任何別的女子了。客人中有熱爾韋、馬格尼茨基和斯托雷平。安德烈公爵還在接待室就聽見洪亮的語聲、清晰響亮的笑聲,就像舞臺上發出來的哈哈大笑聲。某人用那頗似斯佩蘭斯基的嗓音一拍一拍地發出哈……哈……哈……的笑聲。安德烈公爵從來都沒有聽見過斯佩蘭斯基的笑聲,這個國事活動家的響亮而微妙的笑聲使他覺得古怪。 安烈公爵走進了餐廳。所有的人都站在兩扇窗戶之間的一張擺著冷盤的桌旁。斯佩蘭斯基穿著灰色燕尾服,佩戴勳章,顯然他在出席聞名的國務會議時也穿著這件白色的坎肩,系著這條高高的白領帶,這會兒他帶著愉快的面容站在餐桌旁。客人們站在他周圍。馬格尼茨基把臉轉向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正在敘述一則趣聞。斯佩蘭斯基聽著,對馬格尼茨基要講的話事先就冷嘲熱諷。當安德烈公爵走進房裡來,馬格尼茨基所講的話又被笑聲淹沒了。斯托雷平一面用低沉的嗓音哈哈大笑,一面咀嚼著一塊帶有乾酪的麵包;熱爾韋低聲地吃吃地笑,斯佩蘭斯基發出清晰而含蓄的笑聲。 斯佩蘭斯基還在不停地發笑,他向安德烈公爵伸出一又白又嫩的手。 「公爵,看見您,我很高興,」他說,「等一等……」他把臉轉向馬格尼茨基時說,他把他的話打斷了,「我們今兒約定:我們舉辦一次快樂的午宴,宴間切勿談論國家大事。」接著他又把臉轉向講故事的人,又開始大笑起來。 安德烈公爵帶著驚訝的、由於失望而憂鬱的神態靜聽他的笑聲,諦視哈哈大笑的他(斯佩蘭斯基)。安德烈公爵仿佛覺得他不是斯佩蘭斯基,而是另外一個人。從前安德烈公爵認為斯佩蘭斯基神秘莫測,富有魅力,而今這一切驀地被他看穿了,不再惹人矚目了。 桌旁的談話一刻也沒有中斷,它仿佛在於搜集笑話。馬格尼茨基還沒有講完自己的故事,就有另外一個人表示願意講個更加可笑的故事。笑話多半涉及職務範圍,否則勢必涉及供職人員。這群人似乎一口斷定這些公務人員都是微不足道的,對他們的唯一的態度只能是善心的訕笑。斯佩蘭斯基講到,今天早上舉行的國務會議上,問一個聾子大臣有何意見,他回答,說他也有這樣的意見。熱爾韋講了一件有關監察的事,這件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當事人的行為太荒謬了。斯托雷平結結巴巴地插話,開始急躁地談到昔時的理所當然的舞弊行為,威嚇對話人要賦予談話以嚴肅認真的性質。馬格尼茨基開始取笑斯托雷平的急躁情緒。熱爾韋插進一個笑話,於是談話又具有從前那種歡快的趨向。 雖然,斯佩蘭斯基喜歡在工餘休息一下,在朋友圈子裡尋歡作樂,他所有的客人明瞭他的意圖,極力地使他開心,也讓他們自己開心。但是安德烈公爵仿佛覺得這種娛樂是沉重的,不愉快的。斯佩蘭斯基的尖細的嗓音聽來逆耳,使他覺得奇怪,他那經久不息的虛偽的笑聲,不知為什麼使安德烈公爵在感情上受到侮辱。安德烈公爵沒有面露笑意,他害怕,他將會教這群人在思想上感到沉重。但是沒有人發覺,他和大家的情緒相抵觸。大家都覺得非常愉快。 他有幾次想參加談話,但是每次他的話濺了出去,就像軟木塞從水裡濺出去似的,他沒法和他們一起打諢。 他們說的話沒有什麼粗俗和不妥之處,都是頗有心計的,滑稽可笑的,不過,這裡頭不僅沒有什麼樂趣可言,而且,他們不知道有這樣一種樂趣。 午宴完畢後斯佩蘭斯基的女兒和她的家庭女教師都站起來。斯佩蘭斯基用他那只潔白的手撫摸自己的女兒,吻吻她。 安德烈公爵仿佛覺得這個動作不自然。 男人們按照英國方式仍然坐在餐桌旁,他們身旁擺著波爾圖葡萄酒。談話談到半中間,話題正涉及拿破崙在西班牙的所作所為,受到眾人一致的讚揚,安德烈公爵卻反駁他們的意見。斯佩蘭斯基微微一笑,顯然他想引開話頭,於是講了一則與話題無關的趣聞。眾人沉默了一會。 斯佩蘭斯基在桌旁坐了一會兒,便塞住一隻裝著剩酒的瓶子並且開口說:「今兒好酒貴起來了,很難搞到。」他把酒瓶交給僕人,站立起來,大家都站立起來,仍然是談東道西,唧唧喳喳,在嘈雜聲中走進了客廳。有人將信使送來的兩封信遞給斯佩蘭斯基。他拿起兩封書函,走進那書齋。他剛剛走出去,大家的娛樂就停止了,客人們開始審慎地低聲地彼此交談幾句。 「喂,現在朗誦詩歌吧!」斯佩蘭斯基走出書齋時說。「非凡的天才!」他把臉轉向安德烈公爵時說道。馬格尼茨基立刻擺出一副架勢,開始朗誦他為譏諷幾位彼得堡的知名人士而作的法文滑稽詩,有幾次被掌聲打斷。詩歌朗誦完畢後,安德烈公爵走到斯佩蘭斯基跟前,向他告辭。 「這麼早,您想走到哪裡去呢?」斯佩蘭斯基說。 「我答應出席……晚會。」 他們沉默了片刻。安德烈公爵從近處望著這對明淨如鏡的不讓人逼近的眼睛,他覺得可笑,他怎麼能夠對斯佩蘭斯基抱有什麼期望,對自己與他息息相關的活動抱有什麼期望,他怎麼能夠對斯佩蘭斯基所做的事業予以重視。在他離開斯佩蘭斯基以後,這種有節制的、憂鬱的笑聲經久不息地在安德烈公爵的耳旁發出迴響。 安德烈公爵回家後,開始回憶他這四個月的彼得堡的生活,仿佛記憶尤新,往事歷歷在目。他回憶起他東奔西走,阿諛奉承,回憶起他草擬軍事條令的經過,這份草案業已備查,但是人人避而不談,唯一的原因是,另一份極為拙劣的草案亦已擬就,並且呈送回去了;他回想起貝格擔任委員的那個委員會的幾次會議;在這幾次會議上人們長時間地、認真地討論涉及委員會會議的形式和程序的各種問題,而對涉及問題實質的一切事情卻很簡略地加以討論,馬虎地應付過去。他回憶起他所參與的立法事宜,回憶起他很操心地把羅馬法典和法國法典的條文譯成俄文,他為自己而感到羞愧。後來他深刻地想像到博古恰羅沃村,他在農村的作業,他赴梁贊的一次遊歷,回顧一些農夫。村長德龍;並將分成章節的有關人權的條文施用於他們。他感到驚奇,他竟能如此長久地從事這種無益的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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