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伊凡·伊裡奇之死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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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裡奇覺得最痛苦的事就是聽謊言,聽大家出於某種原因都相信的那個謊言,他只是病了,並不會死,只要安心治療,一定會好的。可是他知道,不論採取什麼辦法,他都不會好了,痛苦只會越來越厲害,直到死去。這個謊言折磨著他。他感到痛苦的是,大家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病很嚴重,但大家都諱言真相而撒謊,還要迫使他自己一起撒謊。謊言,在他臨死前夕散佈的謊言,把他不久于人世這樣嚴肅可怕的大事,縮小到訪問、掛窗簾和晚餐吃鰉魚等小事,這使他感到極其痛苦。說也奇怪,好多次當他們就他的情況編造謊言時,他差一點大聲叫出來:「別再撒謊了,我快要死了。這事你們知道,我也知道,所以大家別再撒謊了。」但他從來沒有勇氣這樣做。他看到,他不久于人世這樣嚴肅可怕的事,被周圍的人看成只是一件不愉快或者不體面的事(就像一個人走進會客室從身上散發出臭氣一樣),還要勉強維持他一輩子苦苦撐住的「體面」。他看到,誰也不可憐他,誰也不想瞭解他的真實情況。只有蓋拉西姆一人瞭解他,並且可憐他。因此只有同蓋拉西姆在一起他才覺得好過些。蓋拉西姆有時通宵扛著他的腿,不去睡覺,嘴裡還說:「您可不用操心,老爺,我回頭會睡個夠的。」這時他感到安慰。或者當蓋拉西姆脫口而出親熱地說:「要是你沒病就好了,我這樣伺候伺候你算得了什麼?」他也感到安慰。只有蓋拉西姆一人不撒謊,顯然也只有他一人明白真實情況,並且認為無須隱諱,但他憐憫日益消瘦的老爺。有一次伊凡·伊裡奇打發他走,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們大家都要死的。我為什麼不能伺候您呢?」他說這話的意思就是,現在他不辭辛勞,因為伺候的是個垂死的人,希望將來有朝一日輪到他的時候也有人伺候他。 除了這個謊言,或者正是由於這個謊言,伊凡·伊裡奇覺得特別痛苦的是,沒有一個人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可憐他。伊凡·伊裡奇長時期受盡折磨,有時特別希望——儘管他不好意思承認——有人像疼愛有病的孩子那樣疼愛他。他真希望有人疼他,吻他,對著他哭,就像人家疼愛孩子那樣。他知道,他是個顯赫的大官,已經鬍子花白,因此這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抱著這樣的希望。他同蓋拉西姆的關係近似這種關係,因此跟蓋拉西姆在一起,他感到安慰。伊凡·伊裡奇想哭,要人家疼他,對著他哭,不料這時他的法院同事謝貝克走來了,伊凡·伊裡奇不僅沒有哭,沒有表示親熱,反而板起臉,現出嚴肅和沉思的神氣,習慣成自然地說了他對複審的意見,並且堅持自己的看法。他周圍的這種謊言和他自己所做的謊言,比什麼都厲害地毒害了他生命的最後日子。 〖八〗 有一天早晨。伊凡·伊裡奇知道這是早晨,因為每天早晨都是蓋拉西姆從書房裡出去,男僕彼得進來吹滅蠟燭,拉開一扇窗簾,悄悄地收拾房間。早晨也好,晚上也好,禮拜五也好,禮拜天也好,反正都一樣,反正沒有區別:永遠是一刻不停的難堪的疼痛;意識到生命正在無可奈何地消逝,但還沒有完全消逝;那愈益逼近的可怕而又可恨的死,只有它才是真實的,其他一切都是謊言。在這種情況下,幾天、幾個禮拜和幾小時有什麼區別? 「老爺,您要不要用茶?」 「他還是老一套,知道老爺太太每天早晨都要喝茶,」他想,接著回答說: 「不用了。」 「您要不要坐到沙發上去?」 「他得把屋子收拾乾淨,可我在這裡礙事。我太邋遢,太不整齊了,」他想了想回答說: 「不,不用管我。」 男僕繼續收拾屋子。伊凡·伊裡奇伸出一隻手。彼得殷勤地走過去。 「老爺,您要什麼?」 「我的表。」 彼得拿起手邊的表,遞給他。 「八點半了。她們還沒有起來嗎?」 「還沒有,老爺。瓦西裡·伊凡內奇(這是兒子)上學去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關照過,要是您問起,就去叫醒她。要去叫她嗎?」 「不,不用了。」他回答,接著想:「要不要喝點茶呢?」於是就對彼得說:「對了,你拿點茶來吧。」 彼得走到門口。伊凡·伊裡奇獨自留著覺得害怕,「怎麼把他留住呢?有了,吃藥。」他想了想,說:「彼得,給我拿藥來。」接著又想:「是啊,說不定吃藥還有用呢。」他拿起匙子,把藥吃下去,「不,沒有用。一切都是胡鬧,都是欺騙,」他一嘗到那種熟悉的甜膩膩的怪味,就想,「不,我再也不能相信了。可是那個疼,那個疼,要是能停止一會兒就好了。」他呻吟起來。彼得向他回過頭來,「不,你去吧,拿茶來。」 彼得走了,剩下伊凡·伊裡奇一個人。他又呻吟起來。他疼得很厲害,可呻吟主要不是由於疼痛,而是由於悲傷,「老是那個樣子,老是那樣的白天和黑夜。但願快一點。什麼快一點?死,黑暗。不,不!好死不如賴活!」 彼得托著茶盤進來,伊凡·伊裡奇茫然看了他好一陣,認不出他是誰,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他這種目光弄得彼得很狼狽。彼得現出尷尬的神色,伊凡·伊裡奇才醒悟過來。 「噢,茶……」他說,「好的,放著。你幫我洗洗臉,拿一件乾淨襯衫來。」 伊凡·伊裡奇開始梳洗。他斷斷續續地洗手,洗臉,刷牙,梳頭,然後照照鏡子。他感到害怕,特別是看到他的頭髮怎樣貼著蒼白的前額。 彼得給他換襯衫。他知道他要是看到自己的身體,一定會更加吃驚,因此不往身上看。梳洗完畢了,他穿上晨衣,身上蓋了一條方格毛毯,坐到扶手椅上喝茶。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神清氣爽,但一喝茶,立刻又感到那種味道、那種疼痛。他勉強喝完茶,伸直腿躺下來。他躺下,讓彼得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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