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伊凡·伊裡奇之死 | 上頁 下頁
十五


  還是那個樣子。一會兒出現了一線希望,一會兒又掉進絕望的海洋。老是疼,老是疼,老是悲愴淒涼,一切都是老樣子。獨個兒待著格外悲傷,想叫個人來,但他知道同人家待在一起更難受,「最好再來點兒嗎啡,把什麼都忘記。我要請求醫生,叫他想點別的辦法。這樣可真受不了,真受不了!」

  一小時、兩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忽然前廳裡響起了鈴聲。會不會是醫生?果然是醫生。他走進來,精神飽滿,容光煥發,喜氣揚揚。那副神氣仿佛表示:你們何必這樣大驚小怪,我這就來給你們解決問題。醫生知道,這樣的表情是不得體的,但他已經習慣了,改不掉,好像一個人一早穿上大禮服,就這樣穿著一家家去拜客,沒有辦法改變了。

  醫生生氣勃勃而又使人寬慰地搓搓手。

  「啊,真冷,可把我凍壞了。讓我暖和暖和身子,」他說這話時的神氣仿佛表示,只要稍微等一下,等他身子一暖和,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嗯,怎麼樣?」

  伊凡·伊裡奇覺得,醫生想說:「情況怎麼樣?」但他覺得不該那麼問,就說:「晚上睡得怎麼樣?」

  伊凡·伊裡奇望著醫生的那副神氣表示:「您老是撒謊,怎麼不害臊?」但醫生不理會他的表情。

  伊凡·伊裡奇就說:

  「還是那麼糟。疼痛沒有消除,也沒有減輕。您能不能想點辦法……」

  「啊,你們病人總是這樣。嗯,這會兒我可暖和了,就連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那麼仔細,也不會對我的體溫有意見了。嗯,您好。」醫生說著握了握病人的手。

  接著醫生收起戲謔的口吻,現出嚴肅的神色給病人看病:把脈,量體溫,叩診,聽診。

  伊凡·伊裡奇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毫無意思,全是騙人的,但醫生跪在他面前,身子湊近他,用一隻耳朵忽上忽下地細聽,臉上顯出極其認真的神氣,像體操一般做著各種姿勢。伊凡·伊裡奇面對這種場面,屈服了,就像他在法庭上聽辯護律師發言一樣,儘管他明明知道他們都在撒謊以及為什麼撒謊。

  醫生跪在沙發上,還在他身上敲著。這當兒門口傳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綢衣裳的聲響,還聽見她在責備彼得沒有及時向她報告醫生的來到。

  她走進來,吻吻大夫,立刻振振有詞地說,她早就起來了,只是不知道醫生來了才沒有及時出來迎接。

  伊凡·伊裡奇對她望望,打量著她的全身,對她那白淨浮腫的雙手和脖子、光澤的頭髮和充滿活力的明亮眼睛感到嫌惡。他從心底裡憎恨她。她的親吻更激起他對她的難以克制的憎恨。

  她對待他和他的病還是老樣子。正像醫生對病人的態度都已定型不變那樣,她對丈夫的態度也已定型不變:她總是親昵地責備他沒有照規定服藥休息,總是怪他自己不好。

  「噯,他這人就是不聽話!不肯按時吃藥。尤其是他睡的姿勢不對,兩腿擱得太高,這樣睡對他不好。」

  她告訴醫生他怎樣叫蓋拉西姆扛著腿睡。

  醫生鄙夷不屑而又和藹可親地微微一笑,仿佛說:「有什麼辦法呢?病人總會做出這樣的蠢事來,但情有可原。」

  檢查完畢,醫生看了看表。這時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向伊凡·伊裡奇宣佈,不管他是不是願意,她今天就去請那位名醫來,讓他同米哈伊爾·達尼洛維奇(平時看病的醫生)會診一下,商量商量。

  「請你不要反對。我是為我自己才這樣做的,」她嘲諷地說,讓他感到這一切都是為她而做的,因此他不該拒絕。他不做聲,皺起眉頭。他覺得周圍是一片謊言,很難判斷是非曲直。

  她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自己。她對他說這樣做是為了她自己,那倒是真的,不過她的行為叫人很難相信,因此必須從反面來理解。

  十一點半,那位名醫果然來了。又是聽診,又是當著他的面一本正經地交談,而到了隔壁房間又是談腎臟,談盲腸,又是一本正經地問答,又是避開他現在面臨的生死問題,大談什麼腎臟和盲腸有毛病,米哈伊爾·達尼洛維奇和名醫又都主張對腎臟和盲腸進行治療。

  名醫臨別時神態十分嚴肅,但並沒有絕望。伊凡·伊裡奇眼睛裡露出恐懼和希望的光芒仰望著名醫,怯生生地問他,是不是還能恢復健康。名醫回答說,不能保證,但可能性還是有的。伊凡·伊裡奇用滿懷希望的目光送別醫生,他的樣子顯得那麼可憐,以致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走出書房付給醫生出診費時都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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