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伊凡·伊裡奇之死 | 上頁 下頁


  於是伊凡·伊裡奇就調任這樣的新職。

  伊凡·伊裡奇被推薦任法院偵訊官的職務,他接受了,雖然這位置在另一個省裡,因此他得放棄原有的各種關係,另起爐灶,重新結交朋友。朋友們給伊凡·伊裡奇餞行,同他一起攝影,還贈給他一個銀煙盒留念。他就走馬上任去了。

  伊凡·伊裡奇當法院偵訊官同樣循規蹈矩,公私分明,並且像做特派員一樣受到普遍尊敬。對伊凡·伊裡奇來說,偵訊官的工作比原來的工作有趣得多,迷人得多。以前他感到揚揚得意的是,身穿精工縫製的文官制服,昂首闊步地經過戰戰兢兢等待接見的來訪者和對他羡慕不止的官員們面前,一直走進長官辦公室,並且跟長官一起喝茶吸煙;但那時直接聽命於他的人,只有縣警察局長和分裂派教徒,而且要在他奉命出差的時候。他對待他們總是客客氣氣,使他們感到,他儘管操著生殺大權,卻平易近人,毫無架子。那個時候,這樣直接聽命於他的人不多。如今伊凡·伊裡奇當上法院偵訊官,他懂得就連達官貴人的命運也都操在他手裡,他只要在公文上批幾句,不論哪個要人都將成為被告或證人來到他面前,並且得站著回答他的問題——如果他不請他坐下的話。伊凡·伊裡奇從不濫用權力,相反總是不露鋒芒,而這種權力的意識和適當用權的技術,就成了他擔任新職後最感興趣的事。從事這項新職,也就是說審查工作,伊凡·伊裡奇很快就掌握一種本領,能排除一切與本案無關的情節,使各種錯綜複雜的案情在公文上表現得簡單明瞭,不帶絲毫個人意見,完全符合公文要求。這是一項新的工作,而伊凡·伊裡奇則屬￿第一批執行一八六四年新法典的人。

  自從在新地方就任法院偵訊官以來,伊凡·伊裡奇結交了一批新朋友,建立了一些新關係,獲得了新的社會地位,並多少採取了新作風。他在省裡同政府保持一定距離,卻周旋于司法界頭面人物和豪門巨富之間,對當局稍表不滿,發表溫和的自由主義言論和開明觀點。此外,伊凡·伊裡奇就任新職後仍舊講究服飾,注意儀錶,只是不再刮去下巴頦上的鬍子而聽其自然生長。

  伊凡·伊裡奇在新地方過得很愉快。他跟一批反對省長的人關係很好;薪俸比以前優厚;他逢場作戲,打打紙牌,以增添樂趣。他頭腦聰敏,很會打牌,因此常常贏錢。

  伊凡·伊裡奇在新地方任職兩年後遇見了後來成為他妻子的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米海爾。她是伊凡·伊裡奇出入的圈子裡最迷人最伶俐最出色的姑娘。伊凡·伊裡奇在公餘之暇,找點消遣,其中包括同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戲謔調情。

  伊凡·伊裡奇任特派員時常常跳舞,但當上偵訊官後就難得跳了。如今他跳舞只是為了要顯示,儘管他身為偵訊官和五等文官,跳舞水平可絕不比別人差。這樣,有時晚會將近結束,他就請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一起跳舞,主要藉這種機會去征服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的心。她愛上了他。伊凡·伊裡奇並沒有明確想到要結婚,但既然人家姑娘愛上了他,他就問自己:「是啊,那麼何不就結婚呢?」

  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出身望族,長得不錯,而且小有家產。伊凡·伊裡奇可以指望找到一個更出色的配偶,但這個配偶也不錯。伊凡·伊裡奇自己有薪俸收入,他希望她也有同樣多的進款。她出身名門,生得又溫柔美麗,很有教養。說伊凡·伊裡奇同她結婚,是因為愛上這位小姐,並且發覺她的人生觀同他一致,那不符合事實。說他結婚,是因為在他的圈子裡大家都贊成這門婚事,那同樣不符合事實。伊凡·伊裡奇結婚是出於雙重考慮:娶這樣一位妻子是幸福的,而達官貴人們又都贊成這門親事。

  伊凡·伊裡奇就這樣結了婚。

  在準備結婚和婚後初期,夫妻恩愛,妻子尚未懷孕,再加上嶄新的家具,嶄新的餐具,嶄新的衣服,日子過得很美滿。伊凡·伊裡奇認為他原來的生活輕鬆愉快而又高尚體面,並且受到上流社會的贊許,如今結婚不僅不會損害這種生活,而且使它更加美滿。但在妻子懷孕幾個月後,出現了一種痛苦難堪而有失體統的新局面,那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而且怎麼也無法擺脫。

  伊凡·伊裡奇認為妻子完全出於任性,破壞快樂體面的生活,莫名其妙地動輒猜疑,要求他更加體貼她。不論什麼事她都橫加挑剔,動不動就對他大吵大鬧。

  起初伊凡·伊裡奇想繼續用快樂體面的人生態度來排除煩惱。他不管妻子的情緒,照舊高高興興地過日子:請朋友到家裡來打牌,自己上俱樂部或者到朋友家串門子。可是有一次妻子氣勢洶洶對他破口大駡。這以後只要他稍不順她的意,她就把他臭駡一頓,顯然非把他制服不可,也就是說要他安守在家裡,並且像她一樣唉聲歎氣,無病呻吟,這使伊凡·伊裡奇感到心驚膽戰。他懂得了,夫婦生活,至少是他同妻子的生活,並不能始終維持快樂和體面,相反,常常會損害這樣的氣氛,因此必須設法防範。伊凡·伊裡奇藉口公務繁忙,來對付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他發現這種辦法很有效,因此常用它來保衛自己的獨立天地。

  孩子生下來後,餵養很費事,常常發生這樣那樣的麻煩,不是嬰兒害病就是做母親的害病,有時是真病,有時是假病。不管怎樣,伊凡·伊裡奇都得照顧,儘管他對這些事一竅不通。而伊凡·伊裡奇保衛自己獨立天地、不受家庭干擾的欲望卻越來越強烈。

  妻子的脾氣越來越暴躁,要求越來越苛刻,伊凡·伊裡奇也越來越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公務上。他更加喜愛官職,醉心功名。

  不久,在結婚一年後,伊凡·伊裡奇懂得了,夫婦生活雖然也有一些好處,但卻是一種很複雜很痛苦的事。而要盡到自己的責任,過一種受社會贊許的體面生活,必須像做官一樣建立適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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